• 笔书网>月海云生镜 > 正文 番外三 坑蒙拐骗七月半
        《坑蒙拐骗七月半》

        ——《沧海行》系列•番外篇

        文/ 赖尔

        一

        屋外大风大雨。呼呼的风声,还有檐角的水珠挨着顺儿滴落、溅在泥地水洼里的嗒嗒声,都让小黑蛋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明是酷暑的七月,却在这雨夜之中带上了入骨的凉意。木窗没关严实,冰凉的夜风卷着湿气袭进屋子里。小黑蛋把身子蜷成一团,抱紧了铺在身上棉布,一边偷偷地挤开眼:

        黑漆漆的屋中,只能瞅见橱柜的轮廓。阿叔先前挂在橱上的斗笠,这时候怎么看怎么像个人,就在那里站着,直愣愣地站着……

        黑蛋赶紧闭上眼睛,支楞起耳朵来听:雨砸在屋外大树上,啪嗒啪嗒闷闷地响。屋子里静悄悄的,既没有鬼怪的脚步,也没有异样的吱呀声。小家伙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暗夜之中,噗通、噗通。

        小家伙突然觉得害怕,怕得让他忍不住睁开眼:斗笠还是像尖脑袋妖怪似的立在那里,而更可怕的却不是这个——小家伙支楞着耳朵去听,听不见阿叔往常的呼噜声;小家伙瞪大了眼睛向屋子另一边望过去:黑乎乎的,看不见阿叔的身影。

        冷风闯进屋里,黑蛋脊梁骨一冷,全身的寒毛都给竖了起来。再顾不上什么小小男子汉的颜面,再顾不上会不会给阿叔嘲笑,小家伙不管不顾地“哇哇”起来,光着脚巴丫儿冲下床去,直往那边扑:

        “阿叔阿叔!”

        “嗯?”

        摸黑冲过去的刹那,小家伙的胳膊在凳子上拐了一下,“嗵”地一声响。还来不及喊疼,黑蛋忽然被人抱了个满怀。

        阿叔热烘烘的胸膛,让小黑蛋的寒毛乖乖归了位。小家伙忍不住“噗、噗”两声,将刚才被吓出来的两管鼻涕,偷偷抹在了阿叔的背上。

        “喂!小鬼!干什么坏事呢?!”

        被喝斥的刹那,黑蛋觉着抱着自己的两条胳膊收紧了些。下一刻,阿叔抱着他直起身,点亮了油灯。

        就着那昏黄微弱的光,小家伙把脑袋从阿叔怀里抬起来。一仰头,就见阿叔歪着嘴笑笑呵呵地望着他:

        “喂喂,赵兄,半夜睡不着觉被吓得哭鼻子,这就是你所谓的‘我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么?”

        小家伙支支吾吾,闷着不吭声。好半晌,放开抱紧阿叔脖子的双手,黑蛋——大名“赵好”——“嗵”地一声跳下地面:“还……还不都是因为你。”

        “哦?”陈巍松挑眉,伸手拽过小鬼头撞青的胳膊,轻轻揉了揉。然后,他才抱着双手,一脸好笑地望着小鬼头。

        “都怪你今天不打呼噜!”小黑蛋恨恨地瞥了一眼过去,“你不打呼噜,我就……我就睡不着……”

        “哈哈!”不顾及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陈巍松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下一刻,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故意装作凶狠的样子猛地扑了过来,抓起小鬼,一把将小家伙丢回了小床上。

        陈巍松坐在床沿,随手抓起自个儿的衣衫,擦起了黑蛋刚才光脚下地而踩脏了的小脚丫。擦干净之后,他轻轻地一巴掌抽在那小脚丫上,佯装生气,重重地念了一句:

        “快睡!”

        “嗯……”小鬼被摁着躺平在床上,安安静静地望着阿叔给他盖好铺盖。就着烛光,阿叔宽宽的肩膀给映在墙上。虽然影子黑乎乎,被烛光映得偶尔乱抖,但小黑蛋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可就在迷迷糊糊的时候,眼见阿叔转身,小家伙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指指对面的斗笠妖怪。

        陈巍松扭头去看,登时“噗”地一声笑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扯下橱柜上的斗笠,丢进柜里放好。随即转身,坐回床沿,伸手点黑蛋的脑袋:

        “喂!赵兄,赵少爷,这下你可以安心睡了不?”

        小鬼点点头,乖巧地闭上眼睛。没有片刻的工夫,他又偷偷睁开眼:油灯还是亮着的,阿叔还是坐在床沿,正笑呵呵地望着自己。

        小黑蛋这才安了心,再次闭上眼。不多时便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黑蛋忽然听到轻轻地“吱”一声。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却望不见阿叔。登时就给吓醒了一大半的小鬼,趁着油灯的光,歪着脑袋望向那边:

        只见阿叔正在穿衣服。小家伙眯了眼睛偷偷地看,就瞧见阿叔穿好了衣服,又从柜里拿出了一个酒坛子,然后披上蓑衣带上斗笠。阿叔正要吹灯,却又忽然停了动作,偏头望过来。

        小黑蛋赶紧闭上眼装睡,就听阿叔轻悄悄地走了过来。再然后,小家伙只觉得自个儿身上的铺盖被理了理平,拉到了胸口的位置,盖好。

        黑蛋把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偷偷摸摸去看:阿叔拾掇好之后,拎起酒坛子,吹灭了油灯,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走出门去。

        小家伙想都没想,赶紧“唰”地一掀被子,手脚并用爬下床,汲着小草鞋就这么“啪嗒啪嗒”地跟着奔出了屋。

        一推门,冰冷的夜雨立马把小鬼淋得湿透透的。顷刻之间就给浇了个透心凉,黑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可他却顾不得那许多,只是瞪大了眼,透过细密的雨丝望向前面的小路。见阿叔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黑蛋立马想也不想地跟了过去。

        暗夜,大风大雨。小家伙只穿着一件单衣,光溜溜的脚丫上只穿了双草鞋,没片刻的工夫就给踩得湿了,每踏一步草绳里都能挤出水来。可到了这时候,冷啊怕啊的,全都靠边站,小鬼用胖乎乎的小手一抹眼睛上的雨水,眼看阿叔的背影越走越远,黑蛋赶紧迈着小短腿拼命向前跑,想跟上阿叔的脚步。

        风大雨大,掩住了小鬼的踏着泥水地吧唧吧唧的动静,因而陈巍松始终未曾回头。就这般,也不知追出了多远,小黑蛋一路跟着阿叔的背影跑,就这么一直跑到了县郊的一座破庙。

        这座破庙早就荒废了许多年,听镇里的阿婆他们说过,这里还死过一个人。小黑蛋眼见着阿叔提着酒坛子、踏进了破庙里,登时觉得害怕。冰凉的雨水将单衣浸得紧贴在身上,夜风一吹,冻得小鬼头直打哆嗦。

        可是,怕得厉害,冻得厉害,小鬼头还是没停下步子。见阿叔拎着酒坛走进破庙,小黑蛋想也不想地赶紧跟上。他刚摸到墙角那儿,就听阿叔一声大笑:

        “哈,瑞之,久见了。”

        雨,停了。

        阿叔的笑很大声,在这空荡荡的破庙里更显得响。不知怎的,小黑蛋就这么蹲在了围墙后头,掂起脚尖,他探出脑袋去望——只见那满园荒凉的废庙庭院之中,除了疯长的野草,就是一口废井、一张石桌。

        阿叔把酒坛敦在石桌上,伸手解下身上的斗笠蓑衣。然后,他踏着齐膝盖的野草,大步走到井边,一掌拍开酒坛封泥,冲井里倒了些酒。

        “陈年绍兴。”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黑蛋一个哆嗦:这不是阿叔的声音,而……而且……好像是从井里传出来的,还有回音!

        黑蛋登时觉得手脚冰凉,张大了嘴巴去望——只见阿叔歪了歪嘴角,冲那黑乎乎的井口笑开来:“哈!没错,你这家伙倒是馋猫鼻尖!”

        紧接着,就是一片沉默。小黑蛋只能听见破庙檐角的雨水、顺着滑落至地面水洼的“滴答”声。透过围墙的细缝,和那些挡着眼的野草,小家伙瞧见,阿叔将酒坛放在井口边上,然后,直冲着井口咧开嘴角,笑呵呵的。

        再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自那黑乎乎的井口之中,忽然伸出了一只白森森的手!那仿佛皮包骨头似的是白手,从井里缓缓探了出来,搭上井沿。

        是……鬼……鬼!鬼啊!!!

        黑蛋瞪大了眼,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呐喊。此时此刻,本就全身上下冷得直打哆嗦的他,见这鬼手,更是像冻僵了似的,完全发不出声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第二只白花花的鬼手,也跟着探出井外。

        “啧!”陈巍松一咂嘴,伸手就去拽那白森森不带二两肉瘦巴巴的手,“喂,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你好歹也是陈年老鬼,有点气势行不行?别每次都这么手脚并用狗刨似的爬上来,丢脸!”

        那又白又瘦的手,紧紧抓住陈巍松的手腕。陈巍松一使劲儿,就把人——不,就把那鬼给拉了上来:

        那鬼身形瘦削,一身书生打扮。要不是脸色惨白、跟白纸有的拼,再加上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光看身形打扮还挺人模人样的。

        鬼被陈巍松拽出了井,当真是如他所说,手脚并用狗爬似的、磕磕绊绊地爬下井沿。站定在地面上,那白面鬼还作势轻轻拍了拍身上的衣衫,理了理长袍。

        这个动作,立刻引来陈巍松的嗤笑:“喂,你这书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

        “哈,出言刻薄、嘲笑他人,陈兄,切莫多造口业,否则将来进拔舌地狱,可别怪兄弟我救不了你。”白面鬼轻笑道。

        陈巍松咧了咧嘴角:“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个儿是下地的命了。”

        “哈?”白面鬼神色一滞,愣了一愣,惊道,“怎么?陈兄,你犯了什么事儿了?不妨与兄弟直说,将来见了阎王,兄弟我也好为你求求情。”

        “噗!你这书呆,还当了真啊?!”

        陈巍松大笑出声,将手里的酒坛递了过去。那白面鬼立马伸手接过,猛灌了两口。见他豪饮的样子,陈巍松咂嘴笑道:

        “哈,你这家伙,也只有拼酒的时候,像点儿样子!”

        “这是自然!”那白面鬼昂首又是灌下两大口。只不过气势虽足,可肚量有限,那几口好酒,大半喂了那满是灰土的长袍。

        见此情景,陈巍松轻笑着摇了摇头,也未多说,只是抢过酒坛饮下两口,方才又递了回去:“喂,我说,想学人家一醉解千愁,也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大嘴。”

        面对陈巍松的调侃,白面鬼只是笑道:“哈!陈兄所言过矣,过矣——死都死了,何来千愁?!”

        陈巍松笑而不答,只是一屁股坐在了那石桌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袋旱烟,磨了火石,点上。零星半点的火光,又明又灭,陈巍松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吞云吐雾之间,轻轻笑道:

        “就算没有千愁,却还有一桩仇与恨,一桩怨与悔。”

        白面鬼僵了灌酒的动作,片刻之后,忽一扬手,将酒坛冲陈巍松砸了过去。后者单手稳稳接住,默默注视那面容枯槁的惨白鬼面。

        良久,那白面鬼忽歪了歪嘴:“陈兄此言,又差矣。”

        陈巍松吐出一口白烟,淡淡应声道:“哦?”

        白面鬼行至石桌边,一把抢过友人手中的酒坛,大笑道:“仇有,怨有,却不是饮酒的缘由。”

        “哈哈。”陈巍松大笑,伸手将烟杆在石桌边上磕了磕。灰烬掉落在地面水洼之中,片刻便熄灭了。

        白面鬼仰首又灌两口,饮到尽兴处,忽然放声高唱:“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听白面鬼边饮边唱,陈巍松从旁抚掌和歌。一曲《将进酒》唱完,白面鬼再饮一口。陈巍松忽上前夺下他的酒坛,轻道:

        “瑞之。”

        “嗯?”白面鬼侧目应声。

        陈巍松顿了一顿,苦笑道:“令堂她……上个月去了。”

        “……”白面鬼怔住,片刻之后,勉强扯了扯嘴角,“这……这便少了那桩怨与悔了。”

        陈巍松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友人的面容:看那白森森的皮,看那瘦削凸出的颧骨,看那黯淡无神的双目,看那,不带一丝活气的面容。

        “陈兄,你我见面,几回了?”

        面对白面鬼的轻声询问,陈巍松也淡淡地应了一句:“该有七回了。”

        “哈……哈哈……”白面鬼忽然仰天大笑,笑不可遏,“这么说来,算算日子,已经十年了!我竟已死了十年了!娘亲何辜,生下我这不孝子!是孩儿不孝,不但不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能侍奉娘亲终老,还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在这十年来操碎了心……哈,十年,竟已十年了……哈哈……”

        笑声猖狂,笑着笑着,白面鬼忽然蹲在了地上,笑声渐弱,最终支离破碎:“哈……陈兄,多谢你,这七年来,一直代为照顾家母……”

        “兄弟一场,讲什么‘谢’字?”陈巍松垂首,伸手拍向友人的肩膀,“瑞之,你放心,令堂的白事,我已办得妥妥当当,你且放宽心。”

        白面鬼轻轻“嗯”出一声来。忽地,他直起了身,挑眉望向陈巍松——原本还算温和的神色,此时忽然变得可怖起来,满是戾气:

        “陈兄,你可曾找到那畜生?!”

        “无,”陈巍松想也不想地答道,并将酒坛递了过去,轻声安慰道,“瑞之,你莫急。害死你的真凶,我定会将他绳之以法。不仅是为你报仇,也是我身为捕快的责任。只是,你也知,这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寻一人并非易事。你再等等。”

        白面鬼昂首,猛灌下一口酒,半晌不语。

        陈巍松轻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喂,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么?瑞之,我向来以为,你并非性急之人。”

        “嗯……”白面鬼轻轻地应声,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

        见阿叔和那白面鬼似是相熟的样子,小黑蛋忽然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再者,等他听到这几句,小小的脑袋忽然反应过来:

        原来,阿叔认得这个鬼。看来这个鬼也不是坏人,只是给人害死了,才让当捕快的阿叔帮他抓坏人……

        想着想着,小家伙忽然觉得这白面鬼甚是可怜。他张了张口,刚想喊出声,想说一句“鬼叔叔莫急,阿叔定能帮你抓到坏人”,可一开口,凉风就这么灌入口中,登时让他“咳”了一声。

        “谁?!”

        陈巍松大步追出来,绕过围墙,一见是小家伙蹲在墙角,登时愣住了。

        “陈兄,来者何人?”那白面鬼也慢慢走了过来。

        “咳!”陈巍松赶紧站定在黑蛋身前,挡住白面鬼的视线,“我家小娃儿,不知怎的寻来了。”

        “哦?”白面鬼轻轻笑道,“陈兄,何时娶亲连娃娃都有了,却不曾告诉我?”

        “我哪里成了亲,”陈巍松苦笑道,“这是捡来的小娃子。瑞之,抱歉了,今日我得先走一步,送我家小鬼早些回去。”

        “捡来的小娃?怎从没听你提起过?”白面鬼挑了挑眉,笑道,“雨夜天寒,莫让娃娃冻着了。你去忙罢。”

        “那便明年再会。”

        陈巍松冲白面鬼拱了拱手。随即,他赶紧拿起蓑衣将小黑蛋包了一个严实,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他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破庙。

        那一年,赵好年方九岁。从那一天起,他知道自家阿叔有个鬼朋友。

        每年七月半,阿叔都会带上好酒,去见那位名为“瞿夏”、字“瑞之”的鬼友。

        一年一会,风雨无阻。

        只是,阿叔吩咐过他:鬼魅乃阴损不祥之物,切不可见。而之后的七月半,无论赵好他如何哀求,阿叔却从不让他跟随。

        是以,终此一生,赵好只见过那白面鬼瞿夏两面。

        二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是二十四个年头。

        当然,陈巍松陈老爷子可不会说那么文绉绉的话,他只会抽一口旱烟,一边将烟杆往墙角掇上一掇,一边在吞云吐雾之间笑眯眯地感慨上那么一句:“这小狗东西,怎么一眨眼就窜那么高了呢?!当初抱你回来的时候,也就跟隔壁家大黄一样个头儿……”

        “臭老头儿!”赵好咬牙切齿道,恶狠狠地瞪了陈巍松一眼,“你竟然拿我跟那癞皮狗比?!”

        陈巍松笑笑,没答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一星半点的火光明了又灭,片刻的工夫就消逝在暗夜之中。

        老爷子这口烟是直接往赵好脸上喷的,这让后者猛地呛了一口,差点没咳出声来。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赵好一把夺过老头儿手里的烟杆,灭了火直揣进怀里,然后一眼瞪过去:“老头儿,你是越老越糊涂了还是怎么着?!还抽!咱们这是在抓偷儿,你生怕贼瞧不见你是不是?!”

        “哈,”陈巍松大笑一声,继而瞥向赵好,“小鬼,这里最大声的就是你罢?生怕贼听不见你是不是?!”

        一句话堵得赵好没了言语,只能冲着老爷子瞪眼。陈巍松笑笑,再不多说。他自知这娃儿从小到大就是正经过了头,逗急了怕是要翻脸的,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此时的两人,正蹲在屋顶上,借着马头墙的阴影掩藏自己的身形。月明星稀,居高临下便将城里的动静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登记在案的千把口人,按说平日里还算是太平。做了十几年捕头的陈巍松,经手得最多的案子,就是张家丢只鸡、李家丢头牛之类的小事。遇上家贫困顿因一念之差伸了三只手之类的小案子,陈巍松抓着了人教训一翻,大大咧咧笑呵呵也就过去了,有时竟连登记也不做,更别说案底了。

        然而,新上任的小捕快赵好却不同。虽然才上任几个月,可作为一县捕快,他立志要保一方安宁,因此处事向来是一丝不苟,严打严管,嫉恶如仇。抓着贼人二话不说先往大牢里扭,在他而言,这做法才能让贼记着教训,才符合王法公德。而陈巍松那般态度,在赵好眼里,说好听一点是“散漫”,往严重了说就是“枉法”。

        不过,不满归不满,可怎么说都是老头子一把拉扯大的。赵好纵使有满肚子的不乐意,也只能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来,也就没了更多——说也说不过老爷子,只能惹得自个儿一肚子闷气。

        比如说眼下,被老爷子一句话噎得半晌没缓过劲儿来,赵好撇着嘴角闷声不响,只是敛着眉头盯着下方街道的动静。

        也不知就这般望了多久,忽觉夏日的夜风拂过,带来难得的清凉,也带来了那老头儿身上熟悉到极致的烟草味儿。

        赵好伸手摸了摸鼻子,一边摸一边瞄着眼角去看,就见大大的月盘子把老头儿的鬓角染上一层银霜,看上去花白花白的。这一看,不知道怎的,忽然就心底一抽。赵好赶紧把眼垂下去,就这么盯着脚底下的瓦片,一楞一楞的没啥好看。可再没啥好看,也好过看那会让自个儿心里抽抽的白鬓角。

        就在赵好这片刻望呆的工夫,忽然被人敲了肩膀。刚抬眼,就见那臭老头儿伸着一把老胳膊老腿儿的,竟然就这么直从屋顶往下跳。赵好一惊,急得立马大声吼出来:“干嘛呢你!”

        这一吼没能吼停陈巍松,倒是让街上一道黑影猛然惊得往小巷子里窜。

        这才意识到自己坏了事儿的赵好,赶紧爬将起来,搭着墙壁往下跳,然后没命地往黑影那儿追。

        追,冲着那偷儿追,也是冲着奔在前面的陈巍松追。不知道怎么的,赵好忽然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自个儿也是这么冲着老爷子的背影追过去的,一追追到那鬼书生瞿夏所在的破庙……

        那时候,任他怎么拼命地迈步子,却怎么都追不上那臭老头儿的大长腿,急得他鼻子都泛酸。可眼下,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在超过陈巍松的刹那,赵好心里头就这么“咯噔”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他却没那工夫来整理,只能朝那偷儿逃窜的方向奔去。

        那偷儿逃得飞快,又尽往小巷子里窜,在这暗夜当中,更是难寻。眼看追着追着那黑影离自个儿越来越远,赵好心里直发急。就在这时候,那窜进巷口的偷儿,忽然就那么顿了一下,然后抄起腰间的刀子冲巷子里冲了进去。

        不好!赵好心中一动,顾不上别的直往前冲。不多时果然听见短兵相接的声音,赵好把牙一咬直扎进了暗巷里——

        那拦住偷儿正搏斗着的人,不是陈巍松还能是谁?!眼看那两人扭打成一团,赵好想也不想就往那偷儿背上扑,直把对方搂了个死紧死紧不得动弹。就在那偷儿挣扎着想摆脱赵好的时候,得了空挡的陈巍松也扑上来摁住偷儿。

        一个死抱着偷儿狠狠不放手,一个拧着贼的胳膊往后绕。赵好逮着机会就将那偷儿往巷子的墙上摔,可眼看着刚刚要摔过去,却给陈巍松伸手一把给拽了回来。赵好心急,狠狠瞪了老爷子一样,却见那人皱着眉头一手刀砸在贼的后脖子上。

        登时没了力气的贼腿就这么一软。趁这工夫,两个人合力,抄起绳子把那贼五花大绑。

        捆完了扎完了,也将贼摁倒在地上了,陈巍松“哈”了一声,笑呵呵地往怀里摸旱烟。可摸了两把,却怎么也摸不着,他这才想起烟杆方才被小鬼收走了。于是,他笑眯眯地冲赵好摊开手掌。

        赵好明知老头儿的意思,却偏就是不如他的意,只是恶狠狠地瞪着那只手。

        见小鬼不肯合作,陈巍松“啧啧”两声,一巴掌拍上赵好的后脑勺,伸手就要从小鬼怀里掏。

        赵好一扬手,“啪”地甩开了老爷子探过来的爪子。

        “长大了,不好糊弄了。”陈巍松笑着摇头。

        一听他说这句,赵好心里头就憋屈。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可老头儿却总是把他当成当年的娃娃。赵好张嘴就是一句持续了十几年的抱怨:

        “别老将我当小鬼!”

        陈巍松不应声,只是望着他笑。他这态度,让赵好更是郁闷。他撇了撇嘴角,再不看那个乐得好像是平白捡了二两银子似的老头儿,而是一把扯起地上的贼,一手拎起对方的衣领向前拖着走。

        刚踏出两步,忽听风声过耳——赵好立刻侧身避过那一掌,然而刚退半步,忽觉得小腿上一疼。刹那间的身形不稳,就觉胸膛上给人轻轻一拍。

        待到赵好站稳脚步,定睛去看——只见陈巍松靠着墙歪着,右手正捉着他那根宝贝烟管,笑呵呵地吞云吐雾:

        “小子,你还嫩了点。”

        没想到刚才那眨眼的工夫,烟管就给他摸了回去。赵好气不打一处来,扭头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扭回头冲身后的人吼了一句:

        “要不是押着犯人,我才不会着了你的道儿!”

        身后的人却不答,只是笑。在那片冉冉烟雾之间,只听老爷子砸了砸嘴,“啧啧”两声。

        他要是说点什么倒也罢了,可就是这两声“啧啧”,让赵好更郁闷了。再不顾老头儿,他加快步子,扯着贼直往衙门奔去。

        三

        七月初三。

        酒馆里,二十多名捕快挤成了一桌,七嘴八舌闹哄哄地,吆喝着小二上酒上菜。

        今儿个是老捕头陈巍松告老卸任的日子,也是新捕头赵好上任的日子。大伙儿早就撺掇着要好好喝上一次,早早地就包下了小酒馆。一群大老爷们,平时站在衙门里规规矩矩一脸严肃还要唱“威——武——”,到这会儿,却是怎么不威武怎么来,直把流氓本色露了个彻底。

        “五魁首啊,八匹马啊!耶耶陈头儿!喝!快喝!”

        陈巍松划拳输了一招,立马被老下属逮着机会猛灌酒。边上的小捕快们一个个起哄,拍桌子的,敲筷子的,叫叫嚷嚷吵吵成一片儿。这陈捕头平时就没啥官架子,和大伙儿打成一片,也常常一起胡闹,是以共事的兄弟们大多念着他的好,也跟他没大没小。

        愿赌服输,陈巍松二话不说,端起那大海碗,昂首就灌下一大口。边上的兄弟们拍手叫好,只赵好看不下去,赶紧伸手拦着:

        “喂!老头儿,别喝了!你还当自个儿十八岁呢?!这么灌下去休怪我晚上不背你回家!”

        边上的小捕快一听这话这不乐意了,赶紧为老上司说话:“嗳,新捕头,话不能这么说。陈头儿也才过了半百,正值壮年,能喝着呢!”

        “壮年?壮年怎么会卸任?”赵好嗤之以鼻,伸手一把夺过陈巍松的酒碗,“喂,你那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折腾,悠着点!”

        “哈!赵兄,”陈巍松笑呵呵地拍了赵好的肩膀,“喂喂,这几两酒就想把我干倒?!你也忒看不起老头子了。”

        “没错没错!”边上的捕快们跟着起哄,赶紧拿了个酒碗给陈头儿满上。陈巍松歪了歪嘴角,刚要伸手去拿,就给赵好拦住了。

        陈巍松斜眼去看,只见赵好横着眼瞪他。陈巍松不禁好笑,伸手摸摸他脑门:“喂喂,赵兄,赵少爷,你放心,老头子我没那么容易被放倒,我心里有数。”

        赵好登时气红了脸:“别叫我‘少爷’!”

        可话是这么说,听了陈巍松那句“有数”,赵好垂下手,再没去拦那酒碗。陈巍松见状,轻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赵好气得青筋直爆,握紧了拳头,却始终没伸手打掉那只摸着自个儿脑袋的大掌。

        “唉唉,好一个父慈子孝啊,”边上一老捕快大为感慨,“陈头儿,你可是真好命!我家亲儿对我都没小赵对你好!”

        陈巍松咧嘴笑笑:“我哪有那个好命,有这么好的儿子?赵兄就是赵兄,不是我养的娃儿。”

        赵好抬头望他,只见陈巍松咧开嘴笑出一口门牙来。不知怎的,听他那话、见那笑容,赵好不由心头火气,暗自捏紧了拳头:

        从小到大,陈巍松从来不承认他是他的养子,不让他喊一声“爹”。当他年满十五岁之后,就连一声“阿叔”也都不让喊了。他尝试着去叫“师父”,却只被对方轻笑着摇头否决。到最后,他来了火气,就只唤声“老头儿”。

        没想到这声“老头儿”却反而满了陈巍松的意。老头儿教他读书,教他练武,总是笑呵呵地喊他“赵兄”。

        就在走神的片刻工夫,那边的陈巍松给灌下了半斤不止,正摆着手说“不划了不划了”。可那些老下属哪里这么容易放过他,几个人拦着扯着非撺掇着继续喝不可。回过神来的赵好见情况不对劲,赶紧上去“保驾”:

        “喂喂!老头儿不能喝了!”赵好一把将醉得歪歪倒倒的人给扯到一边,然后端起陈巍松欠下的那碗酒:“我代他喝了这碗!”

        说完,一仰脖子,昂首就是几大口。赵好将碗一扣,在捕快们的一片叫好声中,架起老头儿就往屋外走。

        走在路上,老头儿步子直打拐。赵好看不下去,干脆那么一蹲,把老头儿背了起来。

        “赵兄,我没事儿,还能走。”脖子边上,老头儿一口的酒气乱喷。

        “走屁!”赵好没好气地瞪过去,“叫你别逞强!也不看自己快六十的人了,还当自个儿是年轻小伙子哪!”

        “喂喂……”老头儿笑呵呵,“赵少爷,翅膀硬了会飞了,小时候没见你骂人骂这么利索呢。”

        “别叫我少爷!”赵好气得一声吼,直冲老头儿耳边吼过去。

        老头儿用手挖挖耳朵,“呵呵”地笑了两声,就开始拖着步子任自个儿被赵好拉着跑,迷迷糊糊地呼噜起来。

        “头儿!陈头儿!”忽然身后急急匆匆地跑来一捕快,刚喊了一声觉得不对——捕头这不卸任换人了么——赶紧改了口:

        “赵头儿,出案子了!”

        赵好停下步子,挑眉:“怎么?”

        “昨天大雨,把后山冲塌了一半儿,露了副骨头出来!”

        背上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四

        死者早就烂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经仵作鉴定,怕是死了约莫有三十年了。

        衣物什么的早就烂得差不多,半点能识别身份的物件都没留下。只是在约莫六尺开外的泥地里,挖出了一个小拨浪鼓来。

        刚上任就发现了陈年命案,赵好赵捕快新官上任三把火,立马着手调查起来。从三十五年前到二十五年来的卷宗全给调了出来,凡事悬而未决的案件,皆一一与此尸核对。

        好在长宁县是个小小县城,向来还算是太平。那十年之中的案子,多半早已解决,只除了两件:

        一是在三十四年前,上京赶考的书生瞿夏,途经长宁县时,在县郊的破庙里,被人推入井中,活活饿死。

        二是在三十年前,县中曾有一名妇人向官府报告,她的丈夫和年仅四岁的孩子,失踪三日未归。

        赵好赵捕快瞪着卷宗发愣:这庄案子,他是认得的。那瞿夏瞿秀才,分明就是儿时曾跟随老头儿,在那破庙中见过一次的白面鬼!

        原来,老头儿这么多年,每年七月半都要去见他,只因时至今日,他尚未捉到真凶,不能给瞿秀才一个交代。

        这么一思忖,赵好暗暗捏紧拳头,誓要帮老头儿完成心愿,还当年那鬼叔叔一个公道!

        至于第二个案子,想那白骨身边留有一只拨浪鼓,定是与孩子脱不了关系。赵好当下决定,先去寻那妇人问案。

        说到做到,赵捕快风风火火前去问案。谁知那妇人寻不得丈夫与孩子,早已离开长宁县,改嫁他方去了。

        扑了个空的赵捕快,回到衙门里仔细琢磨卷宗。想着想着。他忽然一拍大腿:自家老头儿不就是当年的捕快,有什么线索,直接问老头儿不就得了!

        当下冲回家中,刚开口要和老头儿合计,就见老爷子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了开:

        “赵兄,我好歹教了你那么多年的推理办案,怎么脑袋瓜子这般的不好用?”

        陈巍松伸手摸了摸赵好的脑门,然后,垂下手,向后退去几步,方才笑道:“笨娃儿,你便不会两个案子,联系在一起看么?”

        见赵好拧着眉毛开始思忖,老爷子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拿出烟杆“啪嗒啪嗒”抽了两口:

        “赵兄,你看着那娃儿的岁数也该有些念想吧?”他将烟杆往门槛上敲了敲,猛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口白烟。

        烟雾缭绕里,老爷子的面目看不真切:

        “你爹是因我而死。你就是当年那个不满四岁的娃娃,是我给抱走的。”

        五

        三十三年前,当后来的老捕头还不过是个小菜鸟捕快的时候,刚刚进衙门的陈巍松,被老鸟前辈们丢下了个难题——

        去查两年前的一桩命案:秀才瞿夏摔死枯井的命案。

        那段日子,陈巍松只这一个案子忙得焦头烂额,天天在那破庙里转啊转地寻线索,却始终寻不得蛛丝马迹。想想也是,事情都过去两年多了,就算是案发现场,还能留下点什么不成?

        可那案子是陈巍松的头一份工作。愣头青的小子,还是没日没夜地天天查。终于到了那日——七月半。

        干坐在井边发呆的陈巍松,思忖着思忖着,一不留神太阳就落了山。他刚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明儿个再来寻思。就在那时,一只煞白的手自井中探了出来。

        人生的小二十年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怖的事件,陈巍松吓得从“天灵灵地灵灵”念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再念到“阿弥陀佛”,到最后腿一软,整个儿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只能冲着井口哆嗦个不停。

        从井中冒出来的脸,一脸的戾气。恨不能将人碎尸万段的表情,更让陈巍松腿肚子直打软,只能“你……你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可就在那时,就在那气氛极是诡异吓人之时,手脚并用爬出来的鬼,一个踉跄给井沿儿绊了一下,登时摔了个“嘴啃泥”。

        原谅当时的陈巍松不过是个二十出头气血方刚的小伙子,还不明白不能嘲笑他人的道理。见到片刻之前还是气势汹汹的鬼怪,此时此刻却四脚着地半点气势也无,陈巍松忍不住抽了嘴角,“噗”地笑出声来。

        这一笑,脑袋瓜子忽然就清醒了。他壮着胆子开了口:“你是瞿夏吧?”

        “嗯。”瞿夏慢吞吞地爬起身,用那双煞白的皮包骨头的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理了理袍子,方才点头道:“在下瞿夏,字瑞之。”

        看来还是只挺讲道理挺斯文的鬼。这么一思忖,陈巍松咧开僵硬的嘴角:

        “那……那啥,我不是坏人。我是长宁县的捕快,是想来帮你调查案子,还你一个清白的。我……我是没想到能碰见你啦……”

        说到这里,陈巍松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不过既然如此,那便更好!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了你?我立刻将他捉拿归案!”

        见对方是为自己伸冤结案的捕快,瞿夏拱手行礼:“多谢您相助,待我说明事态进过。我乃凤阳城人,上京赶考,路过贵县。因不识路,询问当地路人。谁知那人竟见财起意,为夺我身上的盘缠,将我诓至此庙,推入井中。”

        陈巍松闻言点头,不禁将拳头捏得死紧:“当真可恶!你可知那恶人姓甚名谁?我必将之绳之以法!”

        瞿夏摇首道:“我不知。但此人面目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若阁下能为我取来笔墨纸砚,我能绘出真凶之面目。”

        陈巍松赶紧点头说好,飞也似的冲进城中,夜半敲开书斋铺子,问老板买了笔墨。刚要跑回去,却忽忆起那瞿夏骨瘦如柴——按老捕快所言,瞿夏摔入井中之时尚未亡命,乃是活活饿死的。

        想到此处,陈巍松又敲开饭铺大门,让掌柜的连夜赶紧弄了馒头和几道小菜。然后,他提着食篮,冲回破庙。

        破庙庭院之中,只见瞿夏一身煞白,埋首呆坐井沿。陈巍松登时心觉不忍:想那两年前案发之时,这瞿夏不过二十刚出头。十年寒窗苦读,却非但没能一展抱负,反而在此地命丧黄泉。含冤不说,就连死也死得凄惨,活生生地饿到死。这,该是何等的苦痛。

        心中怜悯大过畏惧,再加上天生脑袋少根筋,陈巍松大大咧咧地上去拍了瞿夏的肩膀:“瞿兄,莫伤心难过。我定会为你寻得真凶!”

        说着,陈巍松将笔墨和食篮递了过去。至于瞿夏,虽是满身哀愁和怨气,虽是书生意气,可原谅在一介饿死鬼面前,饭菜的吸引力大过天。瘦弱的书生,用那不带二两肉皮包骨头似的手,抓过馒头就啃。看得陈巍松一阵心惊,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背:

        “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了。”

        瞿夏感激地瞥来一眼,随即继续风卷残云。等他吃完整篮的馒头和小菜之时,东方也泛了鱼肚白。

        一人一鬼登时傻了眼。

        陈巍松干笑两声,扯了扯嘴角:“那……那啥,那图,你明年再画吧。我明年再来。”

        “多谢。”瞿夏拱手作揖,随即手脚并用地往井里爬。

        陈巍松看他磕磕绊绊,赶紧搭手帮了一把。就在瞿夏整个人进入井中、第一缕阳光就要探出头来的时候,陈巍松忽然想到,随口问了一句:

        “明年我还带菜。对了,你要酒么?”

        “不识杜康,不明李白。”——换而言之,一个字:要。

        第二年的七月半,陈巍松当真带了酒菜,早早地就在井边等着。

        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一见瞿夏,陈巍松赶紧先将笔墨递了过去。瞿夏“唰唰”几笔,片刻的工夫就将凶犯的面目画好。

        陈巍松赶紧将画收了。接下来,二人一边喝酒一边闲扯。扯起小捕快的工作,也扯到读书赶考时候的趣闻。扯着扯着,瞿夏突然没了声。见他神情暗淡,陈巍松也猜出了几分,赶紧拍了胸脯:

        “瞿兄你莫担心,令堂我会代为照看。以后每年,我都来告知你老人家的近况。”

        瞿夏起身,欲行大礼向陈巍松拜谢。陈巍松赶紧拦了:“既然喊一声‘瞿兄’,也便是兄弟一场,你客气什么?”

        瞿夏当下抚掌笑道:“唤吾‘瑞之’便可。”

        一来二去,两人竟趁夜拜了兄弟。举杯邀明月,把酒畅言。这一聊竟聊了整夜。天明之时,二人相约明年中元,再会。

        那一年,陈巍松就着瞿夏所绘画像,不久便寻得真凶。可当他赶至犯人家中,却见那人家境贫寒。而当日谋害瞿夏所得的银两,皆用于不满两岁、体弱多病的幼子。

        陈巍松没能将犯人抓回衙门。

        第三年中元,陈巍松未将见过真凶之事告知瞿夏。瞿夏见时隔一年仍寻不得凶手,不免大怒。可怒过之后,更是悲上心头。

        挚友枉死,一日不寻真凶,就一日不可自井中脱出,早入轮回。陈巍松看在眼里,亦是感伤非常。

        之后,陈巍松忍不住找上凶犯,挑明此事。未想到那真凶竟畏罪自杀,当着陈巍松的面,跳下了山头,摔断了脖子。

        案子原本可以就此了结。可不知怎的,陈巍松鬼迷了心窍一般,一想到破案之日,便是挚友归去地府重入轮回之日,陈巍松再三思忖之后,将真凶的尸体给埋在了山中。并将当日那不满四岁的娃娃,给抱了回去。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年年都是中元相见,把酒言欢,再配以一套“人海茫茫,尚未寻得”的谎言。

        直到第七年,小家伙跟着过去。生怕瞿夏从小家伙的长相上看出什么,怕盛怒之下会伤及赵好。陈巍松赶紧挡住瞿夏的视线,将小家伙抱好,速速离去。之后吩咐小鬼,再不可跟去。

        再然后,恍然之间,已过去三十多个年头。

        再过不到半月,又是中元。

        算算日子,这是第三十三年了,怕也是最后一年了。

        六

        听了陈巍松之言,赵好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来,老头儿从不让他喊一声“爹”,不让他喊一声“阿叔”,不让他喊一声“师父”;为何老头儿会给他起单名一个“好”字,“好人”的“好”。

        老头儿,这个老头儿……

        赵好捏紧了拳头,却始终提不起劲儿,不能如愿将拳头砸在陈巍松的脸上。

        迷迷蒙蒙的烟雾之中,如今的年轻捕头儿,却只如当年的小鬼一般,狠狠地转身奔走,只撂下一句:

        “蠢老头儿!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老爷子哈了口烟,没有去拦。吞云吐雾的同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赵好没有再回那个家,只是偶尔会远远地望望。

        就见老头儿趁着天好,把他常睡的凉席擦了洗了拿出屋去晒,就好像他还在那里一样。

        赵好想起了十五年前那个雨夜。大风大雨睡不着的他,听不见老头儿的呼噜声,吓得睡不着忍不住一咕噜爬起来,“阿叔、阿叔”地叫唤着跑下地去,被那老家伙抱了个满怀。

        热烘烘的胸膛,收紧的手臂,那个容许他把鼻涕蹭在他身上的老头儿,那个坐在床沿帮他擦着脏脚丫的老头儿……

        赵好默默地望着,望着老头儿坐在门槛上,抽完一袋烟,见没了日头,又把凉席收回了屋里。

        赵好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小名“黑蛋”的笨娃儿,只会偷偷摸摸地望着阿叔的背影。

        转眼间,又是七月半了。

        那一夜,月盘子正挂在天上,照得小路一片银霜,亮堂堂的。老头儿拎着酒拎着菜,摇摇晃晃地往破庙那儿走。赵好在后头,偷偷地跟着,一如当年。

        进了破庙里,老头儿照例帮衬着把瞿夏拉出了井。然后,老头儿照例损了友人两句,瞿夏照例回击互损。再然后,老头儿照例拍开了酒坛的封泥,任由酒香弥散在整个废庭院当中。

        瞿夏大喜道:“藏了三十年的状元红!”

        “错,是三十一年,”老头儿笑呵呵地给挚友斟了一杯,“哈,还记得我问你喝不喝酒么?就是咱们见面的第二年,我亲手埋的。”

        “……”瞿夏忽然不做声了,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友人,半晌之后才道,“你有事?”

        “哈哈,不愧是瑞之!我刚厥厥屁股,你就知道我要放什么屁!”老头儿大笑道,“那啥,我也一把岁数了,还不知道撑不撑得过明年。不如早早起了它,咱们喝个痛快!”

        赵好从未曾意识到,自家的老爷子,竟也是开始数着日子过的人了。他忍不住偷偷去看,想去瞧老爷子说这句话的表情:

        只见月光撒在老头子的身上,染白了鬓角。而那瞿夏,仍是当年的书生模样。

        一个经历世事年近六旬的老人,和一个永远定格在二十出头的青年,不知哪个更可叹些。

        “瑞之,”只听老头儿忽道,“你的案子,破了。”

        瞿夏呆望着他:三十五年前,他惨死此地。时至今日,友人却告诉他,案子破了?

        老头儿昂首灌下一口酒,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早破了。三十年前,凶手就死了。畏罪自杀,自个儿跳土坡摔死的。”

        “你……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老头儿望着友人,咧了咧嘴角:“难得遇见你这臭气相投的酒友,怎愿放你早登极乐?那可不闷煞我了?”

        “……”瞿夏良久无言,只是狠狠瞪着友人发愣。

        赵好看那瞿夏满面的戾气,不禁暗暗心惊。正思忖着该不该冲上去将自家发疯的老爷子给扯回来,忽见那瞿夏竟大笑道:

        “喂,陈兄,这许多年来的中元相会,你当我只为了听那畜生是死是活么?”

        老头儿歪了嘴角,将手中的酒坛抛了过去。瞿夏伸手接过,却放在一边:“不喝了。你还是封上罢,十年后再饮。”

        “哈,瑞之,你未免将我想得太能耐了,”老头儿大笑道,“十年之后,我就快七十了啊!还有没有命在,都是个问题!你就不怕喝不上这好酒?”

        “不怕。”瞿夏淡淡笑道。

        “可是,我怕,”老头儿忽然敛了笑容,沉声道,“我欠了自家小鬼一条命。他父亲的尸首再现,便是老天明摆着要收我偿命了。”

        “干你何事?”瞿夏朗声道,“朗朗乾坤,一报还一报。他爹之死,合该偿还我这一桩罪业!”

        老头儿摊手笑道:“可我坑蒙拐骗,逼死他生父,将他带离生母,瞒了他三十多年,这又何尝不是一桩罪业?”

        “……”瞿夏闻之无言,沉默片刻之后,忽笑道,“也罢。那便就此了解,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咳!”老头儿摸摸鼻子笑道,“只要你不嫌愚兄啰嗦。”

        “哈,我又不是第一次听你啰嗦!”

        两人抱着酒坛一口一口地牛饮,喝着喝着喝高了,老头儿就开始闲扯:“哈,憋死我了!憋了我三十多年,我都没跟你提过我家小鬼。瑞之,我告儿你,那笨娃儿,啧啧,可缺心眼了……”

        瞿夏大笑道:“若真是个缺心眼的笨娃儿,你能说着说着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你闷了三十多年不提他,还不是怕我报仇之心不灭,拿小鬼报复?要不当年你能把小鬼挡了个严实,生怕我瞧见他的长相?”

        赵好闻之,默默地蹲在墙角。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似是仍清晰可见:老头儿将他小心翼翼地用蓑衣裹好,抱在怀里,不让瞿夏看见……

        坑蒙拐骗,那个蠢老头儿,这许多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坑的是他杀人偿命的爹,拐的是他这个养了三十多年的娃儿,骗的是误成挚友年年相会的鬼书生瞿夏……

        蒙的,怕是老头儿自个儿罢。

        老头儿为逼死他爹自责了大半辈子,养了他这个终有一天会跟他翻脸说不准还要索命的娃儿,会那个说不定会因为被骗一事作祟伤人的鬼朋友……那个蠢老头儿,真是蠢到家了!

        想着想着,赵好将脑袋埋在膝盖上。

        拼酒的声音,闲扯的声音,渐渐远去。等赵好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听那两位笑着道别:

        “明年?”

        “哈,怕是用不着那么久了。”

        “好。我等你。”

        赵好蹲在墙角静静地等,静静地等自家老爷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庭院——这样,他就能大骂他一声“蠢老头儿”,然后背着喝醉的老家伙回家。

        可赵好等了很久,还是没能等到老头儿走出来。等到他耐不住伸头去看,就见那老家伙歪倒在井边,“啪嗒”着嘴。

        赵好面色不善地走过去,停老头儿的面前,蹲下。

        老头儿眯瞪着小眼睛,歪了歪嘴角,忽然伸手拽了他的衣角:

        “喂,赵兄,赵少爷。”

        “干嘛?”

        “叫声‘阿叔’。”

        “蠢老头儿,是你自个儿叫我不许喊你‘阿叔’的。”

        赵好回过头去瞪他,却见那人歪在井边,笑呵呵地阖了眼。

        赵好心里一抽,伸出指头探在老头儿的鼻孔下。

        没声息。

        赵好一头扎在老家伙的怀里,“阿叔、阿叔”地叫个不停,就好像当年那个听不见阿叔的呼噜声就睡不着觉的小黑蛋。

        东方第一抹阳光打在老头儿的脸上,映亮了那眼角的笑纹,和那花白的鬓角。

        天亮了。

        【番外《坑蒙拐骗七月半》完】
    热门搜索:国产视频在线免费观看两性课堂色94就是色归美setu飞华两性丝袜国产自拍在线观看性感女神视频性感尤物最性感的女人性感女模特两性畸形尿道下裂
    櫻花の島蜂巢影视BENK蜂巢影院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