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笔书网>燃成灰 > 正文 第十三章 釜底
        云言徵垂眸打开了右手边的包裹,将一叠不厚的谍报送至他伸来的玉白手中。只是五日的辰光,在他看来已是让人不能容忍,那么在这些谍报之中又有多少的线索是能让他觉得满意呢?胁之以势,动之以情说要拜他为师,当时也只是她的权宜计策,然而此刻在自己的心中坦诚了较之于他的不足,如实地承认了自己与他的差距后,心情却也会因此而变得有如年幼时,等候夫子给予考核时严阵以待的肃然恭谨。

        云言徵侧目而视,狭长的凤眸眼角微挑而闪烁出了明艳的星芒,但见顾析的目光淡淡,喜怒不行诸于色。手中的谍报看似很随意却翻得极为飞快,一众精英三日来所收集而得的谍报在他眼里恍如无物。她微微地敛眉,心情是起伏不定,耳畔却翕然响起了他一贯闲适淡定的声音:“马马虎虎。”

        而他更是看出了其中的一些线索已被人给强行掐断,看来对方也有所防备,行动不可再怠慢,否则便会错失了先机。

        那么,言下之意是,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点;但离他所期望的结果还有好一些距离,日后请将勤补拙,努力迎头赶上吗?

        他抬起眼来,正巧瞧见了一身白衣劲节明朗的云言徵轻舒出了一口气来,宛如孩童待考时的神情。

        顾析偏头望了她一眼,展颜一笑轻语道:“我有这么可怕?就连云将军也这么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边说,边将手上的谍报卷了起来,递还给了她。乌漆的眸中笑意一直感染到了眼底少许,停留了一抹灼人的明晰可鉴。

        地上枯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犹如她此刻稍显紊乱的心绪,云言徵垂下了眼睫,微微摇头,笑了笑,言不由衷地道:“若能入得顾兄你的法眼,可以得到倾囊相授实在是得益匪浅。然而顾兄的眼界甚高,此番考量怎能不使人心中忐忑不安?”她可不想在他的面前承认,他今日所给予的压力使她如临大敌,心思在须臾之间百变才能跟得上他的思绪,几乎让她是不敢轻易喘息,瞬息忽神。

        顾析沉静扬眉,而后露出了一丝玩味的容色。他的唇角噙笑,眸光洞若烛火,宽大柔软的衣袂浮云般的轻扬了起来,坐于棕褐色的枯叶之上,浑身上下却似冰雪纤尘不染,宛如笑坐在云端高处。知道她所言未必是真话,也就不去计较其中的真伪,他瞥了一眼云言徵几欲重新将之收入包裹的纸卷,轻声提醒道:“这些东西还是趁早烧掉了为妙,以免得日后遗患无穷。”

        云言徵略微寻思,随之摸出了袖里的火折子点燃了起来,拨开了地上的枯枝枯叶,将谍报在空地上付之一炬焚烧殆尽。随手挑了根枯枝拨开了飞灰,查验了一番后,等到她重新埋上了枯叶,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前有燃烧过的痕迹。

        确实如此,她此次所查的人固然是二皇兄,但倘若让皇帝或者皇族的其他人知晓她能拥有这样强横的暗哨力量,只怕那日后更是要被有心之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世上的事皆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顾析听似关心的话语,尚未让她琢磨个明白,他已是另起了话由道:“云将军,可否引领顾某到官窑去走一趟?”

        “乐意之极。”云言徵跃起了身来,拂落了白衣上的轻灰。对于那些谍报她毫不惋惜,只因那上面的一言一字早已印入了脑中。

        但是对于顾析此时此刻还有心思去烧制陶埙的风雅之举,她除却了在暗中腹诽心谤他之外,也晓得这个人的一行一言又岂能是在别人的意料之中?

        若当年送丽妃入宫的人是二皇兄,那么他的目的是否要离间父皇与身为太子的大皇子?先让父皇立丽妃为妃,再让丽妃勾引了太子?让丽妃与太子有了苟且之事,而后又有了身孕是否也是在二皇兄的算计之中?

        丽妃后来是不愿意牺牲腹中孩儿的性命,几欲出逃,才为人所杀?她最后所见的人是谁?杀害她的人是否太子?还是当初让她入宫的人?

        无论真相是如何,此事若然大白于天下,只怕会危及皇帝与先皇的声誉。逝者已矣,那生者呢?如今宫里的哪一位坐在腾龙宝座上的人,若然背负上了叛父*之罪,更有何颜面安坐于九重宝塔之上,面对着天下的臣民?只是这一件事情又要如何去证实与丽妃,与当今的新皇有关?

        如今,这京中冤魂夺命的血案和这沉尸白骨案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各种的秘辛被人散布于茶楼酒肆,各种的要闻也已隐隐地沦为了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皇家自来多有脏秽事,只是被重重的繁华威仪所掩盖,被层层的宫门深苑所隔绝,百姓不知、无从揣测也就罢了;倘若是摆到这明面上来说,那可真是整个皇族云氏皆要蒙羞了。

        二皇兄为了登上这皇位,竟连皇室仅有的一块遮羞布也要丢弃不顾了?

        九五至尊,人人眼红耳热,卧薪尝胆,孜孜不倦,舍生忘死。

        云言徵在面圣之后,背对着阳光走在宫中熟悉的路径上。她刚在圣前与几位老臣武将商议了开战后所用的行军物资。虽说蔚国如今再三承诺尽快地交出凶徒,但这一件事情暗中又牵连甚广,如何就能尽快解决?

        她一面负手前行;一面心里掂量着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既然当年那人能将美色安插在后宫,布置筹谋,谁又安知如今的后宫各位妃嫔之中没有他的手笔在?云言徵的眉头一蹙,脚步微顿,那人匿藏在后宫中的眼线会是谁?当今的皇后庞氏乃当初蔚国京师的贵族、当年的左相之女,自然不会是她?那四妃、六嫔,三千宫人之中,究竟会是何人?其中又有几人是奸细谍探?

        忽然,前面道上有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跑来,朝着云言徵恭谨地行了礼,小声言道:“凤舞长公主,奴才是受乐嫔所托,务求请长公主赴约一见。”

        云言徵抬眼只见这个小太监脸色黧黑,长眉细眼,十分的面生。转念想起了乐嫔前些日子被皇后查出意图用药膳谋害薛贵人和残害其腹中的皇裔,因此不仅被皇帝将其从贤妃贬成了嫔,更是下旨关禁闭于冷宫。她此时能求得一个人出来求援于己实是不易,但两人素未有往来,乐嫔为何却是要在此时找上她云言徵了?

        小太监见她眉尖微颦似有疑虑,遽而斗胆走了近几步,以更细的声音道:“长公主,乐嫔说她是见了一些不该见的事,才落得了如今这般的下场,为了陛下和洺御小皇子的安危,请你务必来一趟‘秋缘宫’。长公主若然再不来,就会有人要置她于死地了。”

        云言徵凝视了他半晌,见他不曾躲闪,便点了点头,叹气道:“走罢!”乐嫔看见了一些不该见的事?如今想要告诉她,怎就相信她云言徵会救她?怎就相信她云言徵不会趁机谋害皇帝?身在后宫妃位曾经皇帝眷宠的女子如何不知道皇帝防备她云言徵的心思?若是无知之女,如何在这心机斗巧的后宫中晋升至妃位?

        但稚子无辜,若乐嫔所言为真,那么她的父亲官位不高,确实是不够能力保护他的皇子外孙云洺御。

        将近“秋缘”冷宫,一路的繁华也黯淡了下来。这一片地方是帝王不会涉足的宫殿庭院,无人修缮,任由荒芜,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味。

        冷宫中的人,或老,或少,或疯,或傻,或痴,或呆,无一不是浑身脏兮兮,发散衣残。不是在回忆着往昔荣华,就是在继续着承恩旧梦。

        小太监引领着云言徵到了一所偏殿前,低声道:“长公主,乐嫔就在里间。”

        云言徵瞧了一眼那虚掩的门,心中顿时警觉,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她听不到那偏殿里有人呼吸的迹象。正当她要回身退出“秋缘宫”时,身后的小太监早已转身拔腿而逃,尖叫般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凤舞长公主杀人了,救命啊——”

        云言徵眉梢微蹙,反而破门而入,但见乐嫔披头散发地躺倒在地,颈脖上的血迹不断地涌出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滩血。她走近了几步,摸了摸她的脸颊,尚有体温,刚被人杀害不久,乐嫔的眼睛圆瞪着似有些不甘,许是挨得近了,云言徵马上发觉她竟还没有断气,嘴唇轻翕着正在说什么。

        她俯近乐嫔,听见她气若游丝般的声音道:“皇……皇……”一句话未能出口,已经没了声息。云言徵伸手再探她的鼻息时,已然断绝。

        昔日芙蓉般玉貌红颜,香消玉殒,此刻徒留下了一具颓萎的躯壳。

        “秋缘宫”的庭院内,迅捷地涌进了一批人。

        当云言徵环视了一周这偏殿,缓步走出去来时,便见一群宫娥侍者簇拥住仪态雍容、颜色端丽的皇后娘娘正好来到了偏殿门前。方才那个小太监此刻正在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似惊吓莫名地断断续续道:“奴才……奴才叩见皇后娘娘,乐嫔被杀了……死了……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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