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笔书网>寒漪回忆录 > 正文 第六章 怆岁满尘路且难
        金国皇帝完颜亶,当时的年龄是九岁,如果没有粘罕的鼎力支持,他至今也不过个贵族而已,女真奉行的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先帝完颜晟在世时,借着长兄已经病逝的缘由,要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嫡长子完颜宗磐,但粘罕率领朝中众臣坚决抗议,最后逼迫完颜晟,不得不将皇位的继承人,选为阿骨打的孙子完颜亶。

        我正式拜见完颜亶,是在他临驾于军营的第三个晚上,那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是绍兴十一年的除夕。

        完颜亶到来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出于孩子的心性,想要离开上京玩乐一番,但是撒改却在此加了心思,将为完颜亶设宴的名目,变成了庆祝大败宋军的贺典。

        “臣潞王讹里朵,携公主拜见皇上。”

        “元正启祚,品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与天同休,万春令节,谨上寿卮,伏愿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我恭言敬词,然后准备起身,向那个坐在皇位上的孩子,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但身子还没起来,头顶便传来了他不耐烦的声音:“免了免了,不用拜了,看得朕脑袋疼,皇叔,宴会什么时候开始?”

        到底是个孩子,他的声音略显稚嫩,个人喜恶完全表现在了脸上,身旁的讹里朵立刻起身扶我,然后挥手示意奏乐,于是便有成群的舞姬鱼贯而入,场景霎时热闹非凡。

        宽广的雪地中间,燃烧着几堆旺盛的篝火,映得每个舞姬的脸上,散发着迷人的光泽,讹里朵拉着我的手,走回到他的座位上,虽然身为王爷,但他的位置,却离完颜亶的主位很远,几乎到了与金国的一般大臣,平起平坐的程度。

        我记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官跌三级,丧失百地”,心里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在想什么呢?”

        他关切的声音,将我从出神的状态中唤出,我低着头道:“没什么,只是本宫不喜欢热闹,眼下心口不适,想向王爷请辞。”

        闻言,他轻轻地理了理着我鬓角处的乱发,这个举动让我有些恍惚,我缓缓抬眸,发现他丝毫没有因我想要离席,而觉得扫兴,面容温和地对我说:“你的心情本王理解,且随你去吧。”

        我的心里涌现了一股暖流,正要起身离开时,宴会的热闹,却突然被一个人给打断了.

        他叫停了奏乐,然后大声地说道:“久闻江南烟柳繁华之地,歌舞盛名,不知寒漪公主今日可否一展舞姿,好让我等大饱眼福。”

        那个人坐在粘罕的对面,我曾听见有人叫他尚书令,心中便猜出了,他的身份,就是那个曾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完颜宗磐,他这话若是从讹里朵的口中说出,我心中倒还有一点骄傲,毕竟自己的才能,可以得到夫君的认可,也算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完颜宗磐与我素不相识,听他的语气,似乎把我当成了酒肆里的舞女歌姬,我不知道他是针对讹里朵,还是我,于是冷着一双脸,半天没有出一言。

        “怎么,寒漪公主莫不是空有一身好皮囊,其实只是个花架子?若真如此,那我可要敬潞王一杯。”

        他的语气更加地傲慢,拿起手中的酒,慢慢地饮干。

        我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场面极其尴尬,那群女真的舞姬,因为音乐中断,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下场,也都静静地立着。

        我暗暗用余光去打量讹里朵,却发现他的表情很平静,朝宗磐举起手中的酒,缓缓饮下,面不改色,就在我认为,他会因自己的地位在完颜宗磐之下,而选择忍气吞声的时候,他突然拍碎了酒碗,倏地拔出腰间的刀,飞向完颜宗磐,动作迅速令人咂舌,待我反应过来的时侯,只看到了那把立在完颜宗磐的桌前,还在晃动的刀。

        “本王的夫人,何时轮到被你传唤!”

        “讹里朵,你竟敢……”

        “是啊,你要怎么着?”

        完颜亶见状,连忙出言调解:“两位叔叔莫伤了和气,今日既是庆典,看在朕的面子上,你们且先放下平日里的恩怨吧。”

        讹里朵道:“既然皇上都已开口,臣自当遵旨,今日寒漪公主身子不适,方才礼也拜了,酒也敬了,如今她要回去歇息,皇上可否应允?”

        “那是自然,公主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该当好好调养。”

        完颜亶的话,说得很是恭敬,这让我有些意外,大概是因为,他所面对的大臣,都是他叔叔长辈们的缘故,便不由在心里暗暗感叹,他这个皇帝当得不易。

        “安王可听到了皇上的话?”

        完颜宗磐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讹里朵也不再理会,朝我点头示意,我知晓了他的意思,于是朝他拜了一拜,便在众人的目光里离开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心事重重,回想自己在金国的这些日子里,时常怀疑,他只是搭个帐篷养着我罢了,但每当想起他与我说话时,看我的眼神,我又会很坚定地否定自己的想法。

        记得他将我从武场上,送回到住处的那日,一路上沉默不语,终于走到帐门前,我向他告别,但转身的那一刻,却被他拉住了胳膊,我看着他,不知他举动为何,他用一种坚定又有些难过的语气对我说:“本王以前无欲无求,一向闲散惯了,是本王的错,但今日本王向你保证,从此往后,定不会再让你受此委屈。”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弱女子,但那时初来金国,对女真的事物,都有一种未知的恐惧,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还有难以言说的酸楚,在那一刻,全都化成了泪,我飞快地进了帐,只怨自己的不争气,但内心却深深地为他的那句话,而感动不已。

        远处的宴会热闹如初,我望着天上几颗惨淡的星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此时的大宋,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景,有谁还会想到,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将领呢?

        想我寒漪,从来都是被父皇捧在手里百依百顺,却唯独在岳飞的这个案子上,不遂我的心意,父皇告诉我,这是身为帝王都会做出的举动,记得我当时,还红着眼睛对他说:“只是因为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是你”。

        我抱着箜篌,靠着帐门坐下,缓缓地拨着曲子,小声吟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功过会有世人评说,而我能做的,只是在心里默默祭奠他罢了,但当我抬起头时,却发现一盏孔明灯,在我不远处的上空升起,我不敢相信,此刻,竟然还有与我拥有同样心境的人,并且更加大胆,将其付之于行动。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声音的那侧走过来一个人,借着微弱的光,我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孔,是金兀术。

        “这本是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却被你弹得如此悲凉,看来你在伤心?”

        “曲子是欢快的,但若听者无意,又怎会听出哀伤,王爷有何尝不是心有悲情?只不过寒漪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伤心难过倒在情理之中,可王爷身份尊贵,一人呼,万人应,如今岳飞已死,大宋更是再是无敌手,这伤感之情,却又从何而来?”

        “你觉得……本王会因为岳飞的死,而觉得高兴?”

        他叹了口气,举起手中的酒,缓缓地洒在地上,然后表情凝重地看着我。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低头胡乱地拨弄着琴弦,良久,听见他开口道:“我们只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罢了,的确很讽刺,本王没有凭本事,在战场上胜他,却靠着背地里耍阴谋算计……呵,真正赢了的人,永远是他。”

        他的话,使我开始重新认识,这个曾经只存留在宫廷传闻里的人,原来“搜山检海”,逼得我父皇,带着弟弟赵旉和我,在海上漂泊三月,因担心军队哗变,日日惊惧恐慌的金兀术,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不知他若是想起,当年自己射出的那箭,险些使我命丧黄泉,脸上又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公主为何不说话,倒让本王觉得,自己唐突。”

        我微微笑道:“梁王言重,寒漪只是觉得,战场上的事情,自己无法干涉,说话做事向来是没有份量的,否则也不会和亲贵国,是非成败,都由胜者评定,但王爷却把自己归为战败的一方,着实让寒漪不敢接话。”

        “原来如此。”他苦笑了一下,继而问我:“不知在公主的眼里,什么是胜,什么是败?”

        “这……”

        我本想说,仗打赢了就是胜,打输了就是败,但是心里却明白,这样浅显的话,断不会是他堂堂梁王想要听到的答案,于是犹豫了半天,也没有回答.

        “当本王率着身后的铁骑,踏上被自己征服的宋土时,心中突然有一个疑问,大金与大宋打打杀杀这么多年,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得到了土地,却不得不向你们学习管理的制度,我们女真,从几百年前的游牧散落,走向如今的建都立国,可是对于自己国家的过去,却不如你们宋人了解的多,究竟是谁征服了谁呢?”

        这番话令我震惊不已,这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的,我看着他,小声地问道:“王爷为何要与本宫说这些?”

        “也许是在心里憋得时间久了,想要找个人倾诉罢了,你只听听就好,大概,也只有本王一个人有这种的想法。”

        我莫名地从心里,生出了一种敬佩之情,但更多的,是对他能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讲与我这个异国公主听的感激,他看了看我,突然开口道:“公主……”

        “嗯?”

        “你可怨恨我们女真?”

        我只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熟悉,似乎曾经也有人问过我,但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自然是有的,亡国之耻,丧家之痛,若连这些,本宫都没有感觉,又怎配生而为人?只不过弱肉强食,历来如此,先人失德,后辈奈何,寒漪的恨,倒是多于怨一些。”

        “你倒是想得开。”他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王爷若能这样想,便什么都能看淡了,金国也好,宋国也罢,沧海桑田只是一瞬,不变的只有人心,有时本宫这样想着想着,便觉得活着,就是最好的,更何况,在本宫看来,其实王爷的心里,还有更加追求的事情,断不会宋金之间,这种征服与否的问题纠结太久。”

        “哦,是吗,说来听听。”他有些不相信,我可以猜对他的心事,语气很不为意。

        “王爷所求的,不过是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高盖世而主不疑,不知本宫,可有说错?”

        那一刻,我看到了金兀术的眼里,闪出了惊愕的目光,像似是被人发现了,隐藏很久的秘密,但是我很快便低下头,平静地说道:“本宫瞎猜的,王爷莫往心里去。”

        他愣愣地注视着我,良久,竟然笑了:“本王之前还在好奇,能得到我三哥青睐的女人,究竟有何本事,今日一见不得不感叹,三哥还真是有福气。”

        我闻言若惊,待到确定他的话里,并没有带着反语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他接着说道:“你不知道,三哥他很是在乎你,他回营述职的那天晚上,特意擦干脸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才来见你,我还以为,他永远都走不出去,滩渠大妃这个心结呢。”

        “滩渠大妃?”

        “她是三哥的养母,想来你应是不知,讹里朵是我父亲阿骨打的养子,父亲将他带回来后,他便一直由滩渠大妃抚养,但是后来,滩渠大妃却因被人毒害而死,就在三哥生辰的那天晚上。”

        “竟有此事,那凶手……”

        他摇了摇头:“至今没有下落。”

        心脏在那一刻,好似漏跳了一下,我可以想象,这样的变故,对于讹里朵来说,曾是怎样的打击,金兀术抬起头,望着夜空道:“其实……今天就是我三哥的生辰,但是你明白的,不会有人提起这件事情,也没有谁会在意。”

        我忽然发觉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在心里强调过,潞王是自己的夫君,却从没有真正地关心地过他,原来讹里朵虽身为王爷,却活得并不光鲜,可便如此,他对我还能始终保持,都保持温和有礼的态度,身上完全没有半点因失意而产生的颓废暴躁,当真是可贵。

        我想,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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