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中的报复并未到来,在秦堪的忐忑等待中,绍兴知府佟珍竟带着儿子大明大亮地来到了山阴县衙。
佟珍这次是来更改婚期的。
在他眼里,秦堪不过一粒尘埃而已,想什么时候吹走它都可以,但婚期却必须提前,否则这二人每日瓜田李下,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让他颜面丢尽的事。
更改婚期的理由很扯蛋,说是找算命先生算过了,本月十八宜嫁娶,比原定的三个月之后的那个日子更吉利。
一则亲事早已定好,早晚都要办的,佟珍是知府,是他的顶头上司,没必要为了这事忤逆他,二则……杜宏不是瞎子,他看得出,女儿对秦堪动情了,每天和秦堪跑出去瞎玩瞎闹,杜宏也实在担心女儿和秦堪做出羞辱杜家门风的苟且之事,那时他这个知县可真在山阴抬不起头了,所以不合时宜的儿女情愫,还是提早把它掐了吧。
双方相谈甚欢,尽管有些仓促,但双方并不反对,约定十日后,佟杜两家结秦晋之好。
不知不觉,九天过去。
每天在衙门里应差,晚上回来做几道新颖别致的菜,小公爷徐鹏举吃得酣畅淋漓,大呼痛快,再和唐寅,徐鹏举坐着喝几杯酒,聊一些他们闻所未闻的新鲜话题,比如我们生活在一个球上,我们并非世界的中心,数百年后有一种东西能载着人在天上飞,飞得既快又远,从南京到北京半个时辰就到了……
跟徐徐鹏举相处近二十来天,秦堪发现小公爷其实是个很率性很直爽的人,除了有点纨绔脾气外,别的都好,就连对秦堪和唐寅的态度,这些日子也改变了很多,他甚至喜欢和秦堪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秦堪那张毒嘴偶尔刺他两句,他也不生气,还呵呵的笑。
只是秦堪心里堵着一团郁结之气,它仿佛堵在了气管里,连呼吸都不自在。
很难想象她嫁为人妻后是什么样子,很难想象一个爱笑爱玩爱闹的女子,以后只能温柔贤淑的坐在家里,连内院都不能出,从此安静的相夫教子。
…………
砰!
一身淡绿衽裙的杜嫣喘着粗气站在门口,痴痴地盯着他。
杜嫣眼圈泛红,咬着下唇道:“秦堪,我是偷跑出来的。”
杜嫣凄然一笑:“我怎敢做出如此不孝的事?我若逃了,爹爹以后如何自处?”
杜嫣凝视着他,美眸一眨不眨,眼里的情意连傻子都看得懂,渐渐的,眼眶蓄满了泪水,终于如断线的珍珠,碎裂一地的晶莹。
“秦堪,我辛苦偷跑出来,为的只想见见你,然后再告诉你两句话……”
“……第二,我一直相信你,哪怕你说天上的太阳是方的我也信,秦堪,你一直是个有办法的人,只要你愿意,你一定能让我这场婚事办不成,你……愿意吗?”
秦堪垂着头,默然不语。
闭上眼睛,任泪长流,杜嫣忽然发觉自己已感觉不到心痛,因为心已死了。
“罢了,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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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嫣伤心离去时的话语一直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做过吗?
秦堪盯着门口的地板,那里有一个女人为他滴落的两滴眼泪,地板上早已化开成一团微小的水渍,可他心里却仍觉得咸咸的,苦苦的,那两滴泪,滴在了他的心上。
我才十九岁,正是做事疯狂,不计后果,到处闯祸的年纪,怕什么?这世间有什么东西值得我怕?不疯狂一场,怎么对得起第二次青春年少?难道还像前世那样,只能在记忆里留下三两件抱憾终身的事吗?
“佛断得了凡心,我断不了。”秦堪缓缓摇头。
秦堪沉默许久,忽然叹了口气:“我打算与小公爷换个房间,痛快大醉一场,明天继续当我的师爷……”
秦堪眼中闪过一抹坚定的笑意,却仍旧叹着气道:“这个房间里,刚刚留下了那个姑娘的两滴泪水……”
黯然看着徐鹏举,秦堪的眼中布满了哀伤:“小公爷肯定不会帮我这个平民出头的,对吧?魏国公虽世受天宠,可无缘无故招惹一城知府,想必一定会给国公府添很多麻烦,对吧?”
“那么,小公爷跟我换房间睡一晚,至少让我不那么触景伤怀,这个忙小公爷能帮吗?”
徐鹏举答应得很爽快,本来因为帮不了秦堪,他的心里有着些许的愧疚,对秦堪的这个小小要求,他自然无法拒绝。
秦堪神情一直保持着哀伤,谁也不曾发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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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
绍兴城内一派喜气洋洋。
纳采,问名等等前期程序已在前几日行过,今日正式亲迎了。
蒙着红盖头的杜嫣被喜娘小心搀扶出来,背上花轿。
佟应龙很高兴,这一天过得风平浪静,心里原有的一丝担心渐渐消逝无踪,只要花轿到了佟府门前,杜嫣一脚踏进佟府大门,一切便尘埃落定,这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从此姓佟了。
佟应龙嘴角咧得更大了,他觉得自己像神,左右着生灵的生死。
看热闹的百姓很多,知府与知县结亲,自然是绍兴城里的一件大事。
看热闹的人群里,忽然有人远远朝着花轿大喊。
听着如此熟悉而讨厌的声音,骑在马上的佟应龙笑容立即凝固了。
杜嫣穿着红比甲红裙,盖头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一身凤冠霞帔昂然立于街中,左手握拳,右手化掌,娇叱一声,高挑的身躯已腾空而起,半空中一记神龙摆尾,那块刺眼的,写着“迎亲”的木牌已被她一脚踢碎。
迎亲队伍大乱,与看热闹的百姓们混杂在一起,人群中分不清谁是谁,互相尖叫着,推搡着。
杜嫣一身凤冠霞帔站在秦堪面前,喜悦的眼泪止不住的滑落,脸上却绽开了美丽的笑容。
秦堪也在笑:“你欠我二百两银子没还,若成了亲,我找谁讨去?”
杜嫣俏脸一变,有些苍白。
杜嫣看着他的目光,秦堪的目光里充满了安全和宁静,仿佛摈绝了红尘。
“走,我们回客栈。”秦堪临走前扭头,朝佟应龙投去讥讽般的一瞥,然后拉着杜嫣的手,大笑着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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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劲关上门,二人累得弯下腰,大口喘着粗气,两两对视,莞尔一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欢畅。
半柱香时间,客栈楼下已传来了他的怒喝声:“刚才一男一女两个贱人回来了吗?”
“来人,随我冲上去,废了那小子,一切有我担着!”
“秦堪,今日我拼了一死也誓保你周全。”
二人说话间,佟应龙已领着人冲到了二楼的房间。
不幸的是,他并不知道昨晚秦堪和徐鹏举换了房间,此刻二楼的房间里,住着小公爷。
“什么人竟敢乱闯……”
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的刀枪棍棒敲击声,混乱中,传来了徐鹏举气急败坏的大骂。
“小公爷!”
…………
三楼的秦堪和杜嫣静静听着楼下的动静,良久,秦堪喟然叹息:“佟知府,完了。”
入夜,天凉如水。
第六代魏国公徐俌,字公辅,奉皇命镇守南京业已三十九年,年虽老迈,可精神矍铄。
“何事?”
徐俌赫然抬头,震惊道:“被打了?被谁打了?”
“鹏举可曾受伤?”
砰!
老头儿老虽老矣,可脾气并不好,更要命的是,他护犊子。
徐俌暴烈长笑,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
“来人!调绍兴卫官军,给老夫把佟珍的家砸了,把他儿子废了!”
从古至今,掌兵权的人都不怎么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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