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笔书网>隐秘无声 > 正文 第7章 战友牺牲
        实时监听的藤井三郎放下耳机,挥了挥手,身后一个白色身影朝他点了点头。

        闻思齐正欲继续审讯,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抹军绿色的身影立在门口。藤井三郎径直走进来,随手将军大衣脱下给身后的副官,问道:“李主任,还是没有进展吗?”

        李默群起身恭敬道:“他的嘴巴实在很严。”

        “呵。”藤井三郎冷冷地看着电椅上的囚犯,招了招手,进来了个白大褂日本医生,医生提着医疗箱,满脸自信。

        藤井三郎对众人说道:“我亲自来会会他。”

        十三名嫌疑犯蹲在墙角,看见他瑟瑟发抖。李默群眼神示意,那些人很快被带回牢房。

        日本医生正从箱子里取出一支针管,他轻轻一推,针管滋出一片水花。

        这大概是要用药物上刑了。闻思齐在军校学过,这类药物注射后会引起致幻效果,也叫“吐真剂”,得有强大的心理才能不受控制。闻思齐为曾里元捏了一把汗,心中越发担忧。

        曾里元依旧穿着那件被捕时的灰色长衫,衣衫在敌人的折磨下破损严重,粘上的很多血污大都已发黑。藤井三郎替他掖了掖胳膊处的破布条,好遮挡住他胳膊上可怖的长口子。

        藤井三郎缓缓地说:“曾先生,人活一世,都会面临选择,现在你面临的是深远的抉择,希望你好好考虑。”

        曾里元淡淡笑了笑不说话,答案显而易见。

        藤井三郎叹了一口气,表情里充满了惋惜,他示意医生可以上前注射了。他需要那些液体流入曾里元的血脉,他需要曾里元吐出上海地下党名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他会把曾里元杀死。

        在他看来,他给过他选择,他尊重他的选择。

        针管中的药物从曾里元手肘的静脉流入,不知过了多久,曾里元慢慢感觉意识开始模糊,面前的日本特务也变得恍惚。他的眼皮很沉重,努力想睁开,又不受控制地合上。

        这时有个声音在耳边回荡——

        “姓名?年龄?”

        曾里元下意识回答道:“曾里元......今年三十二......”

        “老家在哪?”

        “老家......”曾里元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面颊滑落,“老家在......北平九渡河镇杏树台村......”

        医生点点头很满意,他退到一边去,用日语汇报道:“大佐,犯人已经无意识了。”

        藤井三郎上前,眯着眼看刑讯椅上任人摆布的曾里元,盘问道:“76号里,有没有你的同党?”

        曾里元朦胧中仿佛看到一束光从面前照射来,一个黑影迎面朝他走来,越来越近,原来是闻思齐。曾里元暗松一口气,当下卸下了防备。

        他看见“闻思齐”凑近他,问道:“我们在76号还有没有其他同志?”

        “没有......”

        “闻思齐”继续发声询问:“老曾,昨天下午,你跟谁接头?”

        “云雀......”

        “云雀?云雀是谁?”

        “云雀是......一个女人......”

        “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她在不在这些嫌疑人里?”

        “她不在这......她在.......”曾里元说到这就停了,他痛苦地咳嗽着。

        “告诉我,她在哪?”

        曾里元不回话,只有痛苦的咳嗽。

        “闻思齐”换了个问题,“老曾,把上海小组名单告诉我,我通知他们撤离。”

        “好......”曾里元感觉嗓子每说一个字就像被刀子剐得生疼,在沉重的眼皮底下他发现“闻思齐”那团黑影竟然越来越大,越来越黑,笼罩在他四周,他快看不清了。

        曾里元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迫使自己清醒些,他对那团黑影笑着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藤井三郎凑了上去。

        “同志再近些,我说话小声,怕你听不清......”

        藤井三郎虽疑惑,但也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曾里元面前。

        曾里元狠狠一捏手心,温和的眼神霎时变得凌厉,他用尽全身力气,猛的一口下去,咬住了藤井的右耳。

        藤井三郎倏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原地扑腾乱跳,痛苦地嗷叫着。身边的特务们见此纷纷冲上前拉开他俩,无论如何捶打曾里元都无法令他松口。王鸣禹见状抽出枪抵住曾里元的胸口,“砰砰砰”一连开了好几枪,鲜血从曾里元的胸口淌出,他松了口,藤井跌坐于地,嚎叫声穿透牢房。

        藤井三郎捂着被咬掉的右耳,不顾自己的狼狈怒吼道:“是谁让你们把他打死的?!”

        战友的血飞溅而出,溅到离得不远处的闻思齐身上,他呆楞地看着手上的鲜血,脑子一片空白。胸中的悲鸣翻涌而出,可敌人就在面前,他不得不平静地直视眼前的尸体。

        曾里元的嘴角不断涌出鲜血,他微笑着,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保护好了潜伏的同志,无愧组织。

        直到他去世前,脑海里都是红旗飘飘。

        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身体流淌到地面,像是迫不及待要滋润地面上未发芽的种子,像是要把种子浇灌成花。闻思齐盯着靴子底下的血色泥潭,耳边嗡鸣。

        在地下的残酷斗争中,活着的人要比死了的人背负太多。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不是为自己而活;每一个活着的人,身上背负着战友的夙愿和未完成的任务。

        他必须收起悲伤,继续前行。

        他知道,以后发生这样的事情还会有很多。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获得藤井和李默群的信任,把位子坐稳。

        这一场风波过后,天已大亮。闻思齐从76号出来,仰头望着发白的天空,吐出一口浊气。

        忽然李默群在身后拍了拍他,“老弟回家吗?要不要跟我们打两圈?”

        闻思齐回过头,看到他与王鸣禹一同出来,笑了笑,“三个人不够吧?”

        “哎,哪的话,还有一个马上就来了,我到时候给你介绍一下。”李默群说。

        小客厅里,李默群家的用人端上四小碟水果,放到打麻将的四人面前。李默群的太太叶丁柳轻倚在李默群身旁,一只手轻捻着小银叉将水果送到他嘴边,一只手自然地搭在红棕色皮质椅子上。红木地板映着早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书柜上摆满了各色瓷瓶,墙上挂着字画和山水画,显得古色古香。家里的设施摆放都是有讲究的,哪怕是不起眼的角落,也养着一棵金钱树。

        几个人在牌桌上闲聊,王鸣禹随手出了个“东”,说道:“主任和嫂子真是恩爱,让我等好生羡慕。”

        “碰。”李默群笑道,“羡慕啊?王太太不够体贴?再娶一个。”

        王鸣禹说道:“我哪敢,被她知道不得废了我。”

        几人哈哈大笑,王鸣禹惧内的事情人尽皆知了。

        谢利安抽着雪茄,屋内烟雾缭绕,他把话题引到闻思齐身上,饶有兴致地说:“闻处长一表人材,年龄也不小了,怎么还不讨老婆?”

        闻思齐笑呵呵地:“钱还没赚够呢,老婆本都不够,再说了,有钱自己花不好吗?多个女人分钱,不划算不划算。”说着他很顺手地打出一张牌。

        “哎哟,糊了!”李默群把牌一推,高兴地伸出手,“拿钱啊各位。”

        三人不情不愿地将几张钞票递给他,王明禹调侃道:“闻老弟你这牌技也太烂了。”

        谢利安说道:“不会吧闻处长,你们家在上海也是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会差那几个讨老婆的钱?”

        “谢署长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闻思齐神秘地说,“越有钱,越抠门。”

        四人大笑着,谢利安拍了拍闻思齐肩膀,颇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意思,他说:“李主任,你这个新来的小兄弟太幽默了,我喜欢。”

        李默群笑了笑,随口问道:“思齐这些天来76号还习惯吗?”

        “习惯的,主任。”

        “今天的审讯没被吓到吧?”

        闻思齐笑着说:“不就是死了个人吗?我从军校出来的,这点胆子还是有的。相对而言,我还是比较担心藤井大佐的伤势。”

        李默群赞许地点点头,“藤井大佐在陆军医院,有绝对的医疗支持,相信他一定会没事的。对了,那是十三个嫌疑犯,今晚再审一遍,然后都拉去毙了吧。思齐,行刑监督交给你了。”

        “好的,主任。”

        李默群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仿佛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

        王明禹忽然说道:“主任,忘了跟您汇报,那十三个人里有一个是重庆方面的人。”

        “哦?”李默群来了兴致,“有没有挖出什么?”

        王明禹摇摇头,“这个人是战场上的逃兵,刚来上海没多久,成天混迹赌坊烟馆。”

        李默群鼻息间迸出一声鄙夷的声音,“懦夫,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也没必要留着了。”他想了想又说:“据曾里元交代,接头的是个女的,你们特别要审问清楚那几个女嫌犯,顺便把之前登记的千钧赌坊常客资料都过滤一遍,看看有没有线索。”

        “是,主任。”闻思齐和王明禹齐声道。

        午间,一辆黑色的庞蒂克汽车孤零零驶过街道,不远处一对宪兵队踏着整齐的步伐在巡逻,经过他们的时候,闻思齐眼神空洞的望了他们一眼。

        他的脑子里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自己眼睛好像看不太清了,只能依靠本能记忆开向回家的路。

        两侧车窗的风一股脑儿灌进车里,他制服上的血腥味并没有被吹淡,反而更浓烈了。

        在这样的空气中,仿佛透不过气来,他开始撕扯着靠近衣领的扣子,似乎这样能够好受些。

        最终,他再也受不了了,一个刹车把车子停在路边,猛踹了几下车子,发狂般拍打着方向盘。他无力地把头埋进方向盘,无助地抽泣。

        法租界天主教堂,神父在台上带着大家做祷告,陆陆续续有姗姗来迟的信徒,走到长椅位置站着。

        沈念冬独自站在最后排座位边上,双手合十,虔心祷告,手掌中躺着一串十字架手串。

        她是不信教的,更不信佛,但若是在战争中有一丝精神寄托,她也不介意告诉“天父”她的烦恼。

        片刻之后,一名身穿棉袍的男子来到他旁边站好,他亦双手合十,头上帽檐挡住了脸,让人瞧不出神情。

        两人安静地做了会祷告,跟来到教堂的信徒一样,无比虔诚。神父让大家坐下,打开《圣经》,大家开始诵读。

        男人开了口,但不是书中的内容,“我得到一条重要消息。第三战区有个日本军事顾问叫中村次,他三日后到沪,梅机关会交给他一份第三战区兵力部署计划。你们要想办法截获这份文件。”

        沈念冬望了眼他,男人盯着手里的书继续轻声说道:“关于中村次的资料,我已经拍成微型胶卷,就放在我脚边。”

        沈念冬若无其事低下身子,弹了弹鞋上的灰,神不知鬼不觉捡起胶卷藏在衣袖中。诵诗还在继续,她轻轻问道:“最近在警署有没有碰到棘手的事情?”

        坐在沈念冬旁边的男人是赵子岩——上海特别市政府警察署侦缉处一分队队长,国民党军统上海站三组组长,代号猎人。

        赵子岩淡淡一笑,“还好,能摆平。”

        两人陷入沉默。

        赵子岩问道:“上次你让人传信息给我让我尽快见面,是为了何事?”

        沈念冬担忧道:“上次接头的时间到了你没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赵子岩回想了一下,说:“上次警署抓共党,耽搁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我想办法告诉你。”

        沈念冬说:“好,确保你安全的前提下再通知我。”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赵子岩看着吟诵的神父,说道:“我那天交接共党给76号的时候,见到闻思齐了,他现在真的在为日本人做事?”

        提到闻思齐,沈念冬有些怅然,她说:“暂且是吧,但我相信他不是真心的,他有他的苦衷。”

        赵子岩一转头,就望见她眼中的坚信。

        他有些生气,“他是疯了吗?一个从军校出来的人不去报效国家反而助纣为虐,他现在已经上飓风队名单了,他就这么甘愿俯首帖耳吗?还有你,你就不拦着点?”

        “你小点声!”沈念冬皱眉提醒道,“你要真担心他,你回家看看,当面说说他。”

        赵子岩听罢冷哼一声,“我有什么资格回家?我又不是闻家人。再说了,我也是汉奸,我有什么理由劝他。”

        赵子岩一语中的,沈念冬也明白,两人如今的身份确实不好多说什么。

        赵子岩继续说道:“我们在76号的人传出消息,说是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把一个重庆方面的人抓了。”

        沈念冬严肃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在哪抓的?”

        “前天,千钧赌坊。”赵子岩想了想说,“他是战场上的逃兵,戴老板对待逃兵一视同仁。他对前线掌握的消息不多,也不必担心了。”

        沈念冬了然,眉头放松了下来,想到千钧赌坊,她的心情又阴了。

        “还有别的要嘱托的吗?礼拜做完我就得走了。”沈念冬说。

        “没有了,你待会去哪?”

        沈念冬从大衣口袋摸出好几张欠条,咬着牙说道:“你妹妹干的好事,我要去给她善后。”

        赵子岩瞥了一眼笑了,“她胆子越发大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啊,闻家要破产了。”

        听着他这幸灾乐祸的话,沈念冬腹诽他不管家不心疼,她又说:“那天76号执行任务的时候大哥也在,把她从赌坊逮到了,回去挨了顿打,现在还躺着呢。”

        赵子岩愣了愣,“严不严重?要不要紧?”

        “你来家里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不去。”

        沈念冬说:“我想不明白,你明明就是记挂他们的,为什么每一次见面都表现得拒人千里?”

        赵子岩沉默了。军统的教条是无情即无惧,在特训班的时候教官就说,处在敌后的特工不能有软肋,否则将会成为日后敌特用来威胁的工具。这句话他奉为圭臬。

        他现在没有家人,没有感情上的牵挂,日后万一落入敌特手里,也没有要挟他的筹码。

        因此他才一次次推开了那个堵在他面前眉眼弯弯、甜甜地喊着自己“二哥哥”的小孩子。

        沈念冬看着他的面无表情,内心不住叹气。有时候她真希望他只是赵子岩,是那个爱吃生煎的赵子岩,而不是没有温度不苟言笑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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