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琦,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一阙《望海潮》写尽了人间天堂的浮华美景。
大宋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八月宋江征伐方腊后引军北还,因张叔夜军马在杭州城,梁山好汉中劫后余生的三十六人在宋江率领下屯兵六和塔驻扎,诸将都在六和寺安歇。先锋使宋江、卢俊义早晚入城听令。
八月十五日,钱塘江三更潮信雷鸣而来,鲁智深正应了当年智真长老赠予“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的偈言,当晚便在六合寺内坐化。花和尚圆寂后,由六合寺主持大惠禅师亲自下火,众僧诵经忏悔,焚化龛子,在六和塔山后,收取骨殖,葬入塔院。
八月二十二日,正是鲁智深圆寂后第七天。燕青一早起了,到卢俊义身边服侍完毕,禀道:告得主人知晓,今日是那鲁大师头七,弟兄一场,小乙想再去祭奠一番。
卢俊义也不思索,即刻答道:“恩,正该前去。我每日要与公明兄长到杭州城内听令,却去不得了,你再送些香烛钱到庙里供奉。”
燕青拜别卢俊义,径直来到六合寺后山塔林,一眼看去,林冲和断了一臂的武松已然在安放鲁智深骨殖塔下焚香。四周还有几个僧人正坐地念经。
这时又见柴进、李应、朱仝、戴宗、李逵、杨雄、混江龙李俊、阮小七、神机军师朱武、混世魔王樊瑞、轰天雷凌振、鬼脸儿杜兴、宋清、独角龙邹润、一枝花蔡庆、锦豹子杨林、小遮拦穆春、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时迁等人陆续前来敬香。
李逵祭拜完,也不管众人,一把抓住燕青叫到:小乙哥,几天不见,去哪里厮混?也不带上铁牛。
燕青手腕轻抖,甩掉李逵搭上来的粗手:“你休乱言语,待众位哥哥祭奠礼毕再说。”
“哼,自俺们到江南,多少兄弟不在了?现在大师也去了,怕是回了朝廷,这祭拜也少不了!”李逵声音更大。
林冲和武松听了李逵这话对望一眼,转而默然不语。柴进、李应面上却浮出一丝惊讶。神机军师朱武嘴角竟然微露一点嘲讽笑意。
“铁牛你休得胡言!大师乃功德圆满,坐化而去。正是正果得成。刚才的话是谁教你说的?以后不要再讲。”燕青赶快制止。
此时红日升空,呼延灼、花荣、孙立施施然来了。
呼延灼三人与先来诸人见礼后言道:“关胜将军本意要来,不料想昨夜得了风寒,今日便托我代为向鲁大师敬礼,却要众位弟兄见谅则个。”
燕青听了这话,心里明亮。那关胜本性傲娇,又是武将高官出身,自来瞧不上梁山多数兄弟。今日托口不来,也算常理。
但见众人都祭拜礼毕,武松单手向众人一礼:“感谢众位兄弟前来致礼。小弟我现既已在寺内出家,今日还有功课要做,告罪先去了。”言罢居然先回了寺里。
燕青心想:这武二成日和花和尚一样,只是喝酒吃肉。什么时候做过出家人的功课?只是不想武松往日直性子一条好汉,也学会托词了。
见武松先走了,众人也都没甚聚会兴致,大家一一作别。柴进和李应、戴宗一起离去,三人不断窃窃私语,杜兴跟在三人身后一付警惕模样,双目往四周扫来扫去。
不知何时,时迁窜到了浪子身边,对着燕青眨巴了一下小眼,低声言道:小乙兄弟,这鲁大师年也不过四旬,平日里身强体壮,怎底突然就圆寂了?可知如何?“
燕青一侧头:“你这话是问我?”不禁又看了一眼另一旁的李逵。
李逵仿佛没有听到这二人说话,自言自语说:“都无趣,都无趣。还是我各人吃酒去。反正公明哥哥天天去城里,也管不着俺。”言罢跟燕青唱个诺,也不理会时迁自己走了。
见已无旁人,时迁又道:“嘿嘿,自跟着宋哥哥降了朝廷,这征南伐北,好兄弟们十去七八。朝廷的官果然不好当啊。”
燕青在梁山诸人当中最是伶俐不过,也没接时迁的话,继续听他讲道:“小乙兄弟,我走江湖多年,不过偷鸡摸狗、山上弟兄们多看我不起,难得你从不小觑。今日跟你实话,晚间我带着你看场好戏,你可愿来?”
燕青目光扫视时迁:“莫非。。。。。。”
“呵呵,你也猜出一二了吧?眼看就要回京,还是早作打算的好。说好了,咱们今夜二更还在这塔林会面。”言罢转身也走了。【注1】
二更时分,燕青黑衣黑裤一付短装打扮悄然溜至塔林边上。这时就听头顶上轻轻响了声鸟叫,燕青背靠塔壁抬眼就见时迁在塔顶上一露头,也不言语朝燕青指指六合寺内最后一排僧房,身形一起,飞蹿而去。燕青观察四周确实无人,便紧跟着时迁赶了过去。
等燕青看着时迁身影停在一间僧房之外,也靠将近前,当两人隐没在室外无边黑暗中时,连虫蚁都没惊动半只。
燕青心里还是略有点吃惊,因为这间僧房正是林冲所住。
此时房门虚掩,屋里青灯一盏,刚剪过的灯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坐在凳子上用一块棉布轻轻擦拭着他那支丈八蛇矛的矛头。屋中赫然站立着另外两人,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头陀装束,残了一臂,正是武松!
另一人平常装扮,背身对着房门,一时看不清是谁。
“二位好信人!二更刚到就来了”林冲淡淡说道,也不抬头自顾擦着蛇矛。
“林教头,我武二不善言辞。你约我深夜至此,要讲甚么?”武松倒是一惯直来直去。
“兄弟,看我和鲁大师自来情深,我只问你一句。。。。。。。”林冲举目瞅了瞅另外一人,接着道:“目下方腊已平,大军返还东京在即。武兄弟你可跟宋公明回朝复命?”
燕青、时迁耳目最灵,距僧房还有些许距离屋内谈话声儿虽小,却也听得分明。燕青听到这儿,暗自思量:这林冲似乎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回东京是去跪舔蔡京、高俅以求苟安?还是被那几个鸟奸贼慢慢折磨玩弄?”武松剑眉一挑,二目下意识的圆睁起来!
“不愧是打虎武都头,好胆色!”屋内另一人挑起大拇指赞道。
这人居然故意变了自己的嗓音!燕青从来过耳不忘的本事,说话这人分明就是山寨上的一位头领,从门窗缝隙看此人对着林冲、武松并未蒙面,现在又故意掩藏自己的声音。难道说此人已经知道屋外有人偷听?
燕青又向时迁隐身处看了看,身材瘦小的时迁伏在暗处完全不露行迹,果然是绝顶的梁上君子。
只听那人赞过武松后又向林冲说道:“林教头,我知你心中所虑。关胜、呼延灼、孙立等人回得东京,你却回不得!回去也是个死!”
林冲沉默不语。
那人继续说道:“而今之计不如如鲁大师一般。。。。。。。”
未等那人再说,林冲猛然抬头,两目如电射着这人。
“哈哈”那人轻轻一笑:“你不必惊惧,鲁大师这等作为怕是童稚也瞒不过。在下也是猜的。
“军师说的哪里话?。。。。。。我听不明白“”林冲毕竟武人,嘴上不存认,言语间已经出卖了自己。
军师?从身高上看不是吴用,是朱武吗?燕青心里暗想:能九死一生活下来的果然都不是善与之辈。
“军师哥哥既已知道,何必再瞒?不错,大师确是诈死。”武松前句是跟林冲说,后句便是直接跟朱武承认了。
朱武:“所料不差。俺们活下来的三十六位兄弟,这鲁大师必须先隐去!想那方腊教主在这江南起事,教众数十万,裹挟百姓两百余万(史实)。不期一朝被智深所擒,这押回宋都连同九族还不得被寸磔?大师性情中人,原先就是恶了朝廷中奸臣贼子的人。如今朝廷,魔教(摩尼教)两边都容不得他!换我也会当机立断,找个人鬼不知的地方逍遥余生。只是抛了众兄弟,独自一人怕也少了快活。”
此时林冲心里不仅对武松暗暗埋怨,虽说都是梁山上的兄弟,但山寨中谁又知心知底?这朱武口称方腊为教主,安知朱武不是魔教中人?自朝廷招安后,梁山众人打王庆,收田虎,无往不利,头领一人不损。谁知征方腊,居然大半兄弟尽殁!要说山寨中没人跟方腊暗中勾结,傻子才信!
伏在屋外的燕青听到这心里也是暗自一紧,要说梁山众头领中有憨直的,有龌蹉的,甚至还有丧尽天良的。但更多的是精明无比老于江湖的。朱武今晚说话太过于直白了吧。
此时燕青先是右手下意识的摸了下背上背的小巧弩箭,然后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因为他听出了屋外还有三人的气息声。相距都在丈余范围。有两人在屋顶,一人应该是悬在僧房屋檐之下。倒是跟自己最近的时迁无声无息,声响全无。这另外三人不是早来了就轻功绝佳,怎的没听到一点脚步声?
“军师有话明言,时候不早。武二明日还要早起”不知为何,武松说这话时独臂把住了腰间悬挂的雪花镔铁戒刀(**)。
“武二哥不必心急,今天是我找了林教头相约此地见面。”朱武接口道:“其实自我们兄弟聚义梁山,无一日不快活!但在海州被朝廷招安后(史实),赵官家让我众兄弟今日伐这个,明朝征那个。可曾有一日安定?眼睁睁看着好兄弟们一个个命丧黄泉,我等怎可不想个长久法子以保平安?
当今圣上宠用奸佞,天下英雄群起。如果不是当初被张叔夜困于海滨(史实),我想宋江哥哥也不会接受朝廷招安。眼见得林教头是万万不能再回东京。今夜就此定个计谋为好。”
林冲接道:“军师请细讲。你我弟兄刀里火里一起滚过,毋庸见外。”
朱武细细看了一眼武松,说道:“好!那我就直说了。想我等在梁山每日都是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去年为救卢员外,打破了大名府,只一夜功夫就劫掠了全城。打了王庆、田虎,今次又抄了方腊老巢,呵呵,这无数财货何在?我倒是听说这些财货,被公明哥哥,柴大官人、李大官人藏匿的妥妥贴贴。。。。。。”
听到这里,武松“唰”的一声,拔出戒刀向朱武一指:“朱武!你什么意思?”
朱武岿然不动,却话锋一转:“武都头自来与公明哥哥交厚,听说宋哥哥已安排都头在这六合寺出家常驻,不知此事可确实?”
“武松已是废人,不愿进京朝觐。公明兄长自然无有不允。朱武,你快把话说完!今日你是何意?”
朱武轻轻笑道:“哈哈哈,你武二郎不是聪明人?只怕这六合寺也是宋哥哥藏宝处之一吧?”
武松急道:“我武二顶天立地,现更断了一臂。要这些许财货何用?直没想到,你朱武原来也是贪财之人。今晚为我等谋求后路是假,打探这些财物是真吧?”
“哈哈哈”朱武再笑:“我辈当初聚义所谓何来?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这财是劫了无数,济过几个穷苦百姓?替天行道?当日俘获高俅,可曾把这奸贼一刀两断?梁山弟兄又除掉了哪个朝中奸贼?
如今想来,宋公明也不过是举着忠于赵官家、替天行道的虎皮行那草寇的勾当!不过我朱武却不从曾改变心中志向。武二哥你可知道,在我们梁山所掠众多财物中有一部奇书?还有一套上古神兵(兵器)?得到这部奇书和这套兵器,文能定国,武能安邦!
我朱武不会把区区财物放在心上。但这部奇书和上古神器,我志在必得!”
“说了许多,原来尔还是贪念宝物。我武二从来没听过这事,宋哥哥也没托付我这些东西。你可不是问道于盲?再说,有如此宝物真能安邦定国,除去奸佞。宋哥哥吴用军师为何自己不用?偏要你暗自琢磨?”武松答道。
朱武暗想:这宝物宋江哪里会明白交付于人?何况是你光明磊落的武二郎。朱武再接道:“武二哥,林教头。今日明人不说暗话。宋公明当时为诱秦明入伙,设计让慕容知府杀了秦明全家。
又如当初为了化解晁天王留下的遗言。使计逼迫卢员外上山,不惜先行构陷卢员外本人。
再如宋江的跟班,畜生一样的黑旋风连个周岁小孩都不放过。还生吃人肉,滥杀无辜。
如此看来,宋江吴用等不过也是利欲熏心之辈。他们在梁山不过是为祸一方,真到了朝堂之上,只怕比蔡京、高俅好不了多少?指望彼辈除暴济良,定国安邦无异于痴人说梦!”
听到这,武松攥住钢刀手指骨节“咯咯”响,两眼喷火,眼见就要戳向朱武。
“都头慢动手”林冲蛇矛虚架武松钢刀,急叫:“朱军师所言也无不真处。武都头,公明哥哥是不是在这六合寺藏了东西?财货我等不贪。江南父老因那花石纲被祸害的不浅,取了财物分与穷苦百姓。奇书和神兵让朱军师得了,至少还有锄奸报国的时候。如何不好?”
“哈哈哈,看来你们是串通一气了!”武松朗声笑道。雄浑的笑声在深夜里甚至惊起一群鸦雀,扑簌簌飞了起来。
不好!这是要动手了,伏在暗处的燕青身子向前探出,两脚蓄力,随时准备扑向屋中。
武松:“公明哥哥确实有物事托付于我。却不是甚么财物、奇书还有甚么狗屁兵器。可惜,我武二是何人?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不要说不是你们要的东西,就是!你武爷爷也不会给!”
此时,就听房顶一声喊:“军师,无须废话。做了他,六合寺多大?掘地三尺也找到了。”
“哄”的一声,屋瓦震碎,房上两人各使兵刃扑将下来。
刹那间林冲给武松递了个眼色,蛇矛向上接住了房顶上扑下来的两人。武松单刀一指闪电般的疾刺朱武。朱武身形略晃,在这狭小屋中左闪右躲,武松刀尖始终差着几分。
这朱武居然是绝顶高手!
五人在房内打斗,不过眨眼屋里桌凳床案四散,茶水飞溅,窗棂崩碎。悬在屋檐下的人见武松砍不着朱武,短刃在手飞扑进屋,口里叫到:“武二,我来助你!”直取朱武。
燕青看打斗愈烈,向前几步呼唤时迁。兄弟义气不能不讲,时迁虽然轻功卓绝,厮杀功夫有限。这会儿还是带着时迁先走,眼见惊动了寺里众人,不要趟浑水为好。
燕青贴近时迁,时迁还是一动不动,怪事!燕青再定睛细看,身材瘦小蜷作一团的时迁口鼻流血,已然僵了。。。。。
注1:楔子中用了“呵呵“一词。苏东坡跟友人书信,用”呵呵“是比较多的。鉴于东坡学士在当时社会的影响力,这个词在北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