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夜,陆地上一片黑暗。
月亮早已升起,但没了前两天的光辉,也不再是一个完美的圆。有时被夏日厚实的云层遮挡,有时在群星之外显得孤单和冷清。
水月脱了鞋子,坐在船舷上,把脚伸在清澈的湖水里撩拨水流。
除了被水月和船尾两侧明轮掀起的水流,整个湖面就像镜子一样,平静的映出整个夜空。
这让水月想起了去南大陆时,与迷你飞翔猴子号夜游星河的经历。只是那时,夜空并不在脚下。
看着水里映出的月亮,水月忍不住想,明明是这么美丽的事物,为什么从月光中诞生的女神,会是个热衷于杀戮的家伙?
是因为被嫉妒缠身吗?
青鸟说嫉妒是个丑陋的神明,它究竟有多丑陋?才能把那么美丽的女神,变成现在这样?
水月想自己小时候,看到其他孩子能整天和父母腻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希望那些孩子马上摔一跤哇哇大哭才好,这大概就是嫉妒吧。
真的会让人变得可怕。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看向希罗。
那从小根本就没享受过一刻父母关爱的希罗,也会嫉妒别的孩子吗?
看着希罗坐在突突作响的蒸汽机后面,专注握着船舵,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水月就想,要是自己有能回到过去的力量就好了,赶在一切发生之前,去阻止父亲将希罗从母亲身边带走。但是那样的话,父亲还是和白狼希拉生下了希罗,自己的母亲也还是会因为记恨白狼而做一些错事。
自己的母亲杀害希拉也是因为嫉妒吗?嫉妒她得到了父亲的爱?
父亲对希拉,是有爱的吗?还是单纯仅仅为了得到独狼的血脉,就和她生下了希罗?
要是自己有回到过去的力量,或许该回到更早之前……
但那样希罗不就不会出生了吗?
啊!!!该死!!!
水月越想越觉得烦闷,忍不住踢出一脚水花。
水花将湖面击打得荡起混乱的波纹,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和躲避着它的星河,在云层间时隐时现。
“小心点。”
一直坐在船头闭目养神的玄雨,终于开口说道:“镜湖里也住着魔怪,不要惊扰了它们。”
“哦……”水月噘着嘴,把脚收回。然后就想起自己有好多问题想问这个少年。
“你真的是三百年前的人吗?大探险家德雷克的船员?”水月赶在对方重新把眼睛闭上之前问道。
“是的。”玄雨简单的回答道。
“你的名字好奇怪,是什么意思啊?以前大家的名字都这么奇怪吗?”
“玄妙的雨,意思是雪,我出生的那天正在下大雪,所以父母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听起来很有趣。”水月坐到玄雨身后的座位上,“你和德雷克成功抵达中央山脉了对吧?你们是怎么找到的?那么多探险家都没能找到?”
“你真的想知道这个吗?我听那个满嘴金牙跟德雷克长得很像的家伙说,你也是探险者。你想知道我们去中央山脉的方法,然后走同样的路吗?就不想探索出一条新的道路吗?”
“嗯……”水月想了想,“那还是算了吧。”
就像阿蒙森总会说的,按照别人走过的路,就算抵达了,也没有乐趣。
“你说德雷克死了,那其他船员呢?”水月继续问道。
“都死了。他们在抵达中央山脉之前就都死了。”
“抱歉……我……”水月想失去同伴对他来说,一定是很伤心的经历,自己不该问起。
“没关系,我对那些家伙并没有好感,而且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玄雨被对着水月,水月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你是凭一己之力就抵达了中央山脉?”
因为玄雨说其他人在抵达中央山脉之前就死了,水月只能这么想。她有些惊讶:“你好厉害。”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玄雨叹了口气,“我没能抵达中央山脉,因为我也死了,是船漂到了中央山脉。所以并不是我抵达了中央山脉,而是中央山脉召唤了我。被封在山脉中心湖底的雷神把灵魂赐予了我,让我得以重生。但作为交换,他让我在月光女神复苏时,替他完成使命。”
玄雨一口气说了很多,似乎急于结束对话。但水月没能察觉,继续问道:“雷神知道月光女神会复苏吗?”
“这是必然的。在我们之前,布鲁塞维尔就去过中央山脉,与雷神有过交流。而我一抵达,雷神就知道了,人类得到了真实之镜,对于神来说,从人类脑海里获取信息不是什么难事,即便我已经死了。所以他把灵魂给我,让我替他完成使命。因为只要有一个月光女神的武器被找到,那剩下的两个就必然会被找到。因为人类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确实,都被找到了。水月忍不住叹息,有一个还是自己带回来的,而且很难说自己不是为了满足成为探险家的虚荣心才这么做的。虽然信誓旦旦的说了要把月光女神的武器重新藏起来,但已经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不是吗?
水月自责的问道:“所以,你就在中央山脉等了三百多年?”
“是的。”
水月无法想象,一个人孤独的等待三百多年会是什么心情,要是换成自己一直呆在一个地方,等待一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的事,肯定会发疯的。
可是,既然已经知道其他月光女神的武器迟早也会被找到,为什么不提前出来,把真实之镜带走呢?偏偏要等到发生之后才出来阻止?
水月想问,但又不敢。因为这就像是自己在责怪别人一样……
她看着玄雨的背影,心想: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让他选择等待的吧。
这时,希罗说道:“我们到入水口了,接下来会稍微有点颠簸,你们坐稳。”
入水口的水流虽然算不上湍急,但比起平静的镜湖,完全可以说是激流了。船跟着上下摇晃起来。
好在,这虽然是个小船,但有蒸汽机带来的足够动力逆流而上,很快就抵达了分水口。
这里负责转运货物和旅客的港口,在妖狼与宿城开战时就关闭了。经过昨晚的动荡,更是变得一片狼藉,几乎没有一座完好的建筑物,就更没有人会在这里了。
上岸之后,希罗在废墟里找到了一辆结构还算完整的无轨蒸汽机车,只简单修复了一下,再重新添加煤炭,就让它动了起来。
他们只要乘上机车,沿着流金河边的公路向北,就能穿过金银山脉,抵达金银联邦境内。
希罗上次走这条路,还是小时候被人贩子爱德华兹卖到三号船坞的时候。那时候,这条路还是只有走私犯子才会走的秘密通道。不过在范特西加冕宿城王后,宿城恢复秩序,与金银联邦重新建立起贸易关系。这条路和港口,也都被重新修缮,成了合法道路。
“这个铁车还挺便利,我们那时,坐的都是马车。”玄雨第一次主动说话。
“你们那时没有蒸汽机吗?”水月有些惊讶。她对历史的了解还局限在神话和英雄传说,没太关注工业化进程和各国的兴衰史。她只知道,好像兰卡王国就是因为蒸汽机崛起的,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就不知道了。
“好像兰卡王国的托马斯家族是在搞这个东西,我没见过。”玄雨一边看着希罗摆弄操纵杆和阀门,一边回忆道。
“是这样的,在你们去中央山脉之后,托马斯家族花了一百多年,终于制造出了能用在工业上的蒸汽机。不光是他们,其他国家的发明家也都几乎在差不多的时期,制造出了现代蒸汽机的雏形。然后还是兰卡人在一百多年前,把蒸汽机改进成了现在这样。”作为主修历史学的人,希罗对蒸汽机的发展历程就了解得多了。
“欸?那德雷克的地平线跨越者号是怎么潜水的?布鲁塞维尔的飞翔猴子号是怎么飞天的?”水月更加惊讶,“他们都没有用过蒸汽机吗?”
“至少我们船上没有这样的机器。”玄雨摇着头回答道。
水月惊呆了。在这之前,她是理所当然的以为,地平线跨越者号和飞翔猴子号肯定是借助了蒸汽机的力量。她不禁好奇,布鲁塞维尔和德雷克是怎么做到上天入海的,这两个伟大探险家的形象在她心里也更加高大了。
“那你们的船是怎么潜水的?”
“好像是船长他把水生魔怪和船用某种办法融为了一体。所以地平线跨越者严格来说,并不是一艘船,而是一个用自己意志的生物。”
“什么?!”
这个答桉不光水月没想到,就连希罗都没想到。
“把船和魔怪融合?怎么做到的?!”水月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不知道,我只是个剑士,对船的驾驶和构造一窍不通。大概是船长他有着神奇的力量吧。”
“哇,真想亲眼看一看地平线跨越者号。”水月感叹道。她收集了很多探险船的模型,其中自然也有地平线跨越者号的。比起三桅帆船造型的飞翔猴子号,地平线跨越者显得有些怪异。她只有一个铁筒尖头的船身,外部没有任何帆或者螺旋桨之类提供动力的装置。
所以水月觉得在地平线跨越者号内部,一定有一个设计精巧的蒸汽发动机。能像迷你飞翔猴子号那样,在尾部喷出火焰什么的,让船前行。但现在水月明白了,地平线跨越者号并不需要动力,因为这艘船能自己游。
“可以看,如果你能去中央山脉的话,地平线跨越者,还停在中央山脉的海湾里。不过跟她的船员一样,她已经死了。”玄雨说着把头伸到驾驶舱窗外,似乎是感受了一下外面极速退后的风,又把头收回来,感叹道,“这东西比我们的船神奇多了,竟然只靠烧开水就能获得这么强的动力。”
“还是你们的船更神奇一点。”希罗由衷的觉得,毕竟蒸汽机他见得多了,也知道原理。但会自己游动和潜水的船,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具备的知识范畴,无法理解。
水月眼里闪着光,同意希罗的看法。
地平线跨越者号的神奇,更坚定了她要去中央山脉的打算。这世上一定还有更多神奇的事物,在等着她去见识。
一定,一定要走遍每一个角落,即使抵达世界尽头,也要跨越过去!
水月的心里产生了无限的遐想。
谈话间,蒸汽机车已经走完了处在无望沼泽边缘的道路,进入金银山脉脚下的树林。流金河也拐向其他方向,朝群山中延伸而去。
“这里应该就是阿蒙森所说的隧道了。”希罗指着前面说道。
他们已经抵达金银山脉脚下,前方是几座建筑物,分列在道路两边。有两条铁轨,从建筑之间伸向山体上的隧道口。看起来,这里应该是个小型的火车站。
希罗他们乘坐的这辆蒸汽机车因为是橡胶轮胎,并不适合在铁轨上走,好在两条铁轨之间的距离,足够他们行驶,应该是专门为这种蒸汽机车预留的道路。
火车站内并没有人,大概也是因为昨夜的动荡都逃走了。站台上还散落着货物和箱子,当时的场面肯定很混乱。
他们没有停留,直接驶入隧道,继续前行。
蒸汽机车发出的声音,有节奏的在隧道内回想。水月虽然还在为地平线跨越者号的神奇兴奋,但听着这个声音,也抑制不住的困倦了起来。
“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吧,这条隧道至少得走三四个小时,等到了的时候,我在叫醒你。”希罗轻声对她说道。
“嗯……”水月呢喃一声,靠住希罗肩膀,很快睡了过去。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玄雨压低声音,对希罗说道。他和希罗一样往车门边挤了挤,好让坐在他们中间的水月可以把脚放到座位上,睡得舒服点。
“抱歉,这两天发生了很多对我来说不好的事情,所以……”希罗还以为这个少年不会主动跟人交谈,“你好像也是那个不喜欢说话的。”
“我只是很久没跟其他人说过话了。别忘了,我也是个探险者,充满了好奇心。等我适应了之后,说不定就会跟这个小姑娘一样问个不停。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希罗,她叫水月。”
“水月,典型的白羽人名字。她跟我一样,带着神明的灵魂?”
“嗯。”
“冬至女神的?”
“嗯。”
“那她的灵魂应该还不完整,你们真想帮我对付月光女神的话,就得先给她找到其他冬至女神的灵魂碎片,让她变得更加完整才行。”玄雨伸出一只手,看着希罗问,“我可以碰一下她吗?”
“嗯……只要别吵醒她。”希罗不知道他想干嘛,但还是答应了。
玄雨轻轻把手指点在水月手上,随后便摇着头把手收了回去。
“她还没掌握力量,这可不行。路上,我得教她一点灵力的使用方法。”
“也请教教我吧,我的老师告诉我,掌握灵力能帮我更好的掌控我的气息。”希罗看了一眼玄雨,礼貌的请求道。
“的确如此。不过你是半妖,比起通过灵力去掌握妖气,还是通过妖气去掌握灵力更好。不过在一开始,确实用灵力掌握妖气更容易一些。我可以教你,那并不难,只要建立了感应,你就能用念力去操控附着了灵力的妖气。”
玄雨所说的在一开始的部分,跟赫斯特里说得差不多。
“我记得你说过,在你们船上,也有半妖。”
“是的。”
“他是什么样的?”
“他是狮妖血统的半妖,嗜酒,好杀。虽然德雷克探险团的行事风格向来都跟海盗差不多,但他尤其严重。我不喜欢他,喜欢你不是这样的。”
“放心,我不是。”希罗摇了摇头,然后好奇的问,“既然你不喜欢德雷克的作风,为什么要加入他们呢?”
“为了打败德雷克。我是个剑士,德雷克也是,而且是更强的那一个,我之所以加入他的探险团,就是为了随时可以挑战他。”玄雨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长剑,“你看起来是个刀手,或许我们可以比试一场。”
“我?”希罗连连摇头。他可见识过玄雨展示力量,自己根本没有跟他一战的能力。
“只比刀剑,不比别的。”玄雨彷佛看穿了希罗的心思,补充道。
“那好吧,不过我也没怎么练过,并不厉害,只学过一些基础的招式。”
“玩玩而已,厉不厉害的不重要。”
希罗无奈的笑了笑,感觉这家伙有些像兰斯,一样好斗。
突然,希罗察觉到一丝异样。他说不上来是哪,但就是感觉不对劲。
“你听。”玄雨似乎也察觉到了,看向他那一侧的窗外。
“是什么?”希罗也警惕的看向窗外。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只有车头燃气大灯的灯光,和漂浮其中不断后退的尘埃。
“什么声音都没有。”玄雨严肃的说道。
希罗这才惊觉,那股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什么。太安静了!
连蒸汽机车活塞的运动声都没了,彷佛停下了一般。
但竖在引擎上方的排气管还在喷着浓烟,机车也在前进。
前方看不到尽头的隧道,就像一张从黑暗中张开的大嘴,把灯光和一切都吞向黑暗。
玄雨把手伸到窗外,随后握紧拳头收了回来,像是抓住了什么。
希罗警惕又好奇的看向他手中抓到的东西,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一丝黑色的气息,在玄雨张开手后,很快便消散了。
“哼,看来月光女神昨晚,还惊醒了那些东西。”玄雨也皱着眉头,对希罗说道,“你能让这个铁车跑得更快吗?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了。”
“那些东西?指的是什么?”希罗一边问,一边将气阀开到了最大。蒸汽机车喷出更多的浓烟,速度明显加快。
“混沌。”玄雨说着,拔出了长剑。
希罗因为震惊,愣住了。他没想到,这趟新的旅程一开始,就会遇上远古神话中,活在黑暗中的怪物——混沌。
可是……
混沌不是才刚刚出现在温特尔的冰原上吗?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