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了工厂里的那些家伙还把你当成大英雄，你这家伙真是个混蛋！”
炙热的火舌正贪婪地舔舐漆黑的天幕，在这一秒钟，北城区的光芒甚至盖过了中央城璀璨的霓虹。
程东就蹲在距离那间酒馆不到20米的地方，目光灼灼地看着漆黑的苍穹之下，这一抹跃动的火光，虽然不发一言神色淡漠，却在眼神里透露出一股诡谲的癫狂。
“你听见我说话了没有，你这个变态！”意识网格中，依然重复着高乐歇斯底里地咆哮，“你知道一个人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在霓虹市勉强维持一间酒馆吗？你怎么能一把火把它烧了！你答应过他们喝完酒就走人的啊！你说过自己不是去惹事的啊！”
“高乐，你只是一台人工智能罢了，你不是人。”程东依旧冷漠地看着从酒吧里钻出来的活人，凄惨的嚎叫响彻天际，将这片被烈火包裹的空间衬托得更胜地狱。
程东才是这些人的地狱。
他不等高乐反驳，接着语气冰冷地说道:“第一，我是个杀人犯，并不是大英雄。第二，我只答应过他们喝完酒就离开，可没答应他们不会烧了这间酒馆，所以这不叫说话不算话。”
“你……你们这群人渣类都是疯子！”高乐愤恨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又接着道，“把我从你眼眶里抠出来吧，我不想活了！让我死！”
言毕，程东的右眼真的断开了视觉链接。
程东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悠悠道:“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是干净的。如果我不烧了酒馆，他们这些人就一定会追出来报复，到时候也一样要死在我的手里。你这家伙活了几个世纪却依然没有弄清楚一个道理……永远也别把人性想得太光明。这种东西，吃人不吐骨头的。”
原本漆黑一片的右眼再度亮起光芒，高乐似乎也明白程东话中的意思，可依旧不依不饶道:“他们创造，他们掌控，他们毁灭……我知道人类的终极理想就是成为全能的上帝，我不否认你说的话都是事实。但是在我，这么一个人工智能看来，人类可能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却也绝对没有你说得那么糟。”
“轰隆”一声巨响，围观在酒馆附近的人群都是尖叫一声散开，随后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圈，伸着脖子向火焰废墟中踮起脚尖张望，像是被人拎起脖子的鹅。
“敢不敢打个赌？”程东微笑着站起身子，“困在废墟里的人不会得救，这些看热闹的傻瓜们只会静静地等着大火自己熄灭。如果我赢了，就答应你一个我力所能及的条件，我输了，你就不要再干预我做任何一件事，而且不准随便关机。赌吗？”
“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赌就赌！”高乐的声音义正辞严，“在义体化科技普及之前，人们见到楼房失火都会拨打火警电话。虽然现在火警编制已经被取消了……可是总会有人挺身而出的！”
“仿生义肢均由高密度合金打造，参加过光荣进化的人类是烧不死的，所以火警自然没用咯！”程东好整以暇地把手插进口袋，“公司只会进行宏观的人士调控，既然全联邦已经有80%的人参加过义体改造手术了，剩下的人是否会被火灾威胁，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不是吗？现在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人们身上的义肢，既然不必担心自己的房子会被大火波及，他们又怎么会为别人拼命。”
又是“轰隆”的一声巨响，酒馆那摇摇欲坠的主梁终于被大火熔断。围在火场周围的众人皆是唏嘘不已，指着已经被烧成残骸的酒馆不住地摇头。
程东一副早已看穿结局的表情，“我赢了，所以从今往后……”
后半句话还没等说完，就被他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因为此时火场之中，竟然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扛着具烧得焦糊的尸体冲了出来。
那人影刚刚呼吸到新鲜空气，就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众人见状纷纷上前要把他搀起，而那个影子只是对其摆了摆手，就又一次挣扎着爬了起来。程东隐隐约约地听到那个人影扯着被熏哑的嗓子高声道:“那里面还有一个活人和一具尸体，你们赶快报警！里面的活人似乎要不行了，我还要再进去一趟！”
“喂！你救活人就好了，干嘛还要救死人啊！”众人依旧钉子一样地站在远处，没人伸手，也没人报警。
“死人也有家人的，我们中国有句俗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人影头也不回地再度闯入火海当中，“我是警察，我有责任把里面的人带出来！”
听到【家人】两个字，程东的心脏仿佛被人重重地锤了一拳，他说话的语调竟然也莫名其妙地开始颤抖，怔怔地盯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沉声道:“高乐，他在危险系数图像里，是什么颜色的？”
高乐则是一脸幸灾乐祸地调笑道:“绿色，那家伙甚至没有经历过半点义体改造！如假包换的普通人！”
“普通人？”程东的心脏再一次抽紧，“那个白痴……他不怕被烧死吗！”
高乐似乎也终于明白了【普通人】三个字的真实含义，肉体凡胎，脆弱不堪，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不入的社会最底层。
他不怕死吗？
高乐震惊之时，程东已经插着口袋快步离开了。他能够检测到程东现在的心跳频率，他似乎在害怕，在不安……在莫名其妙地烦躁。这种情绪很复杂，让高乐一时之间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汇来表达，总之，程东此时的心脏跳得很快，像是上满了发条的秒表。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整间酒馆燃烧着的房顶，被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抛向了一旁，巨大的罡风甚至瞬间熄灭了废墟中的余火。那个人影错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手里正抱着一个已经被浓烟呛晕的酒客。
“程东，你这没担当的家伙！火是你放的，你不该和他一起帮忙吗！你跑什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用不着你管！”程东几乎是用咆哮的语气在对高乐嘶吼。他的脑子很乱，他很难相信再这样一座糜烂不堪的城市里，竟会出现这样一位甘愿为他人牺牲自己的傻瓜。
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却又期待这是真的。
又到了一处金属丛林的窄巷深处，程东被一个正在喘着粗气，浑身沾满了泥浆和烟灰的人影拦住了去路。
这正是那个在火场中拼命救人的傻瓜。
那人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撑着膝盖，喘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谢谢。”
程东面色阴沉，冷声道:“谢什么？”
黑影依旧累得直不起腰，抬手指了指程东:“你是……是义体人吧。我看到了，那……场大火是被一条红色的肉藤扑灭的，最后肉藤又钻进了土里。我看到了，那东西最后钻进了你的裤腿里。”
“你看错了！”程东一把拍掉了黑影撑在墙上的胳膊，准备从他的身侧离开。可是他刚刚侧过身子，就被黑影一把扯住了袖子。
“我叫康宁，健康的康，安宁的宁。”这人终于挺直了腰杆，扯住程东的那只手缓缓地放下，两个人的胳膊已经被一副手铐连在了一起，“我是警察。”
程东不可置信地抬起了自己的胳膊，手腕上的那副银镯子被擦拭得锃明瓦亮，甚至可以映出他震惊不已的表情。他看了看腕子上的手铐，又看了看神态自若的康宁，奇怪道:“你不是来谢我的？”
“我当然是来谢你的。”到了此时，康宁仍不忘脱下衣服盖在两个人的手腕上，“但我也是来抓你的。刚才酒馆里的那场大火，是你放的吧？”
程东冷笑了一声，干脆斜倚在墙上:“你在现场？”
康宁点了点头:“我刚巧要在那里面执行一个任务。”
“所以……你是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咯？”程东大大咧咧地勾起嘴角，“是那些人先威胁到了我的人身安全，我才要进行反击的啊，长官！更何况，在冲突爆发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出手帮我？”
“我怎么知道你会二话不说就砍断了那个人渣的一只手？我原本也聊定了你这家伙用不着我暴露身份，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心狠手辣……”康宁不置可否地撇了下嘴:“如果担心被这群人渣纠缠，你完全可以报警的，但是你并没有这么做！”
“报警？拜托长官……”程东故作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你们记安局的这群家伙，要比那些无赖更像无赖好吗？”
“对不起，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是记安局的人，我是警察。”康宁腾出另一只手在身上翻找了半天，终于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皮夹子，皮夹子的背面印着一枚大大的联邦徽志，正面则是他的照片和警员编号，在证件的上方则印着几个鲜明的大字:北城区光明路分局。
“我靠，这座城市里竟然还有警察？”程东在震惊之余刚要伸手去鉴别一下那个证件的真伪，却被康宁抢先一步塞回了兜里。程东见状，又是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再一次把胳膊抬起来，“康警官，您是普通人吧？”
康宁点了点头:“我是。”
程东笑道:“你知道我是义体人吗？”
康宁又点了点头:“知道。”
程东抬手指了指康宁腰上的配枪:“您觉得……您腰上那把老掉牙的92式手枪，能抓住一个义体人？”
康宁似乎很在意这支配枪一样，用手温柔地按了按已经被磨破了皮的枪套，正色道:“警察的职责就是保护百姓安全以及逮捕罪犯。重点不在于武器如何，而在于破案的手段以及警察的个人素质。你犯了罪，我就要抓你，这合情合理。”
没等程东反驳，在这逼仄的小巷子里，竟然突然钻进来了一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小孩。
那个小孩一边欢笑着朝着巷子深处跑，一边不时地回头向后张望，嘴里还不挺地叫着:“抓我呀，大笨蛋，你的东西就在我手里呢，来抓我呀！”
这显然是个正在和伙伴打闹的孩子，只是他只顾着担心后面的伙伴追来，却没有看到前面还有两个大人在站着说话，当即一头撞进了康宁的怀里，又一屁股摔在地上。
程东见状，立刻瞪圆了眼睛骂道:“哪来的小臭虫，走路不长眼睛吗！”
男孩揉着屁股作势就要哭出来，还是康宁一把搀起了小男孩，又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好孩子，下次走路要看路哦。而且不要来这样的巷子里玩，这里很危险的，万一被坏人抓住了的话，就没办法见到爸爸妈妈了！”
“知道了叔叔，谢谢叔叔！”男孩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对着程东做了个鬼脸，就转身消失在了窄巷当中。
直到男孩离开，康宁这才收回目光，责备地看着程东，沉声道:“你这个人怎么一身戾气，对待小朋友也不懂得和颜悦色一点？现在我以故意纵火罪、寻衅滋事罪、扰乱公共治安罪……”
“喂，警官！看这里！”也不理康宁背课文一般地细数自己的罪责，程东第三次抬起了自己的手腕。五指一握，蝎刃弹出，那副手铐就像纸糊的一样，当即被撕成了数段。
“你这家伙……你敢拘捕！”康宁盛怒之下便欲拔枪，可抬手按在枪套上时，却唯独不见了那只手枪。他错愕地抬起头，满脸狐疑地盯着程东，枪是什么时候丢的？莫非是……
那个小男孩？
康宁再次把头转向程东，程东则撇着嘴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是我师傅传给我的枪，我还一枪都没开过呢！”康宁看着巷子的尽头急得满头大汗，可等他伸手再要去抓程东的衣袖时，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程东此时正半蹲在五楼的阳台上，看戏一般地盯着康宁，大笑道:“下次看好自己的枪，在这座城市里，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哦对了还有，我希望你永远都用不上那支枪！”
话音一落，阳台上那里还能看见程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