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的淋浴声戛然而止。
过了很久程东才缓缓地拉开隔间的门，湿漉漉地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能给我找一套衣服穿吗？”
他看向201号的眼神很复杂，那里面充斥着同情、惋惜和愤怒，甚至还带着一抹凛冽的杀意。201号甚至不敢抬起头直视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他只是低下头“哦”了一声，就逃也似的钻进了卧室。
程东的身上还在滴水，一双赤脚下面已经被水洇湿了一片，外面的冷风透过窗户徐徐地拂过他磐石一般的肌肉线条。
这栋楼里的窗户都只有窗框。
透骨的寒冷。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侧过身子用眼睛瞥着卧室的方向，“你的孙子多大了，你们两个又为什么会逃到这个鬼地方来。”
一件连帽卫衣和一条牛仔裤被扔在程东的脸上，201号慌张地从卧室里跑出来，又飞快地锁好了卧室门。
“这件衣服就是我孙子的，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201号对着程东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搬过椅子坐到他身边，“兄弟，换好了衣服的话，咱们两个就赶快出去吧！趁着现在没有鬼娃娃巡楼，我尽量快点把这座小区里的规矩和你讲讲清楚，省得明天参加实验的时候再出什么岔子。”
程东在心里暗暗觉得好笑，东西部核战争爆发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冰冻仓里沉睡了十来年，再到后来的反公司行动失败，他破碎的义体又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复原如初。如果201号这种普通人能有他这么大的孙子的话，恐怕也是个成了精的老怪物了。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201号似乎都在有意地回避他孙子的死因，和来到【玩偶之家】以前的经历。
可有些事情越是遮遮掩掩，就越是让人觉得好奇。
“你的孙子和我一般大，可是你却叫我兄弟？”
程东很快就换好了衣服，不过他似乎并不打算离开这个屋子，又抬起屁股坐了回去，“不过说句实在话，你除了瘦一点，还真的看不出是个有孙子的人了。”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你怎么又坐下了！”
201号怒视着程东，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是思虑了再三，又偏偏不敢对他怎么样，只能一个人气冲冲地走到房门口，“你再不起来，我自己走了……我……我可把你一个人锁屋子里了啊！”
程东挑了挑眉，颇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行，那你走吧！”
他说着话伸手就要动桌上的文件，“我正好在房里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累了的话就先去卧室里睡一觉……你知道的，一把锁头对我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这个人……哎呀你真是！”
201号只能又烦躁地折返回来，一把抢过程东手里的文件，将它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随后他半似有心半似无意地抱起膀子，站到卧室门口，“你怎么跟条癞皮狗似的呢？不是……咋的，你粘上我了还！上头给你安排到几楼了？你自己没房子啊，偏要住在我这！”
“他们给我安排的住处好像是在15楼……”
程东仔细地留意着201号表情上的变化，在听到他报出的楼层之后，201号的脸明显抽动了几下。
这幢楼里的人就连程东的样貌都认不清楚，可见他们从来都没有看过霓虹市的电子屏幕，也并不知道他大闹中央广场的那件事。既然如此，身份这种东西还不是张口就来？
程东大大咧咧地抻了个懒腰，随后好整以暇地哼唧道：“我有个小弟弟因为贪玩，不小心在这一带走丢了。都是为了找他，我才这么误打误撞地进了你们的小区，可谁知道刚一进门就让一个女人把我拦住了。”
“女的？”
201号似乎听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急忙凑到程东身边，“你……你确定拦住你的是个女人？”
“废话，我又不是瞎子，还能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楚？”
程东又打了个哈欠，徐徐地闭上了眼睛，“她跟我说，我的弟弟就在这个栋楼的15层，所以我才上来的。可是谁知道这破小区连个电梯都没有，刚爬到13层就碰上了那么个怪物。我可不敢走了，今天呀……我就住你这了。”
“你……你不想去看看你弟弟？”
“不去了，等五声广播响起来的时候再说吧，那时候城里的灯光亮一些，多少能给我壮壮胆。”
“你不怕你弟弟有危险？”
“你们都活着呢，他能有什么危险！再说了，就算他有危险又能怎么样……他死了更好，省着到时候跟我分家产！”
“既然你不想找弟弟，那你来我们【玩偶之家】干什么啊！”
程东微微张开一只眼睛，玩味地从嘴角勾起一抹怪笑，“我妈让的！”
“等等，你先别睡，咱哥俩先唠唠……”
201号又把房间里仅存的另一把椅子搬到了程东旁边，骷髅一样的脸都要贴在程东的脸上了，“你跟我说说那个女的长什么样，她多高，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脸上有没有疤，头发是长是短？她……她长得好不好看？”
“我说老兄，我又不是过来相亲的，哪能看得那么清楚！”
程东一脸不耐烦地把201号推到一边，“我记得……那女的个头应该跟我差不多高吧？至于长相……哎呀，记不清了！你问我这么细干什么啊，怎么？那女人是你的意中人？”
“可不敢乱说！”
201号急忙把程东的嘴巴捂住，一股浓烈的酸腐味瞬间钻进了他的鼻腔，“她是整座小区的负责人，我们哪有本事娶到这样的媳妇啊！”
这个人的身体虽然干瘦，但是力量却似乎出奇的大。
程东挣扎了好久，才终于挣脱了那个枯手的钳制，“你知道我见过的那女的长什么样吗，就敢说那人是小区的负责人？这的负责人叫什么名啊？”
“她叫……呃……反正儿歌里都把她叫成是【裁缝】，我也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
201号局促地搓了搓手，接着道，“当年我和我孙子来投奔她的时候，也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我只记得她的个子好像挺高的，像你这样，然后长得也好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记不清她具体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这个人好像挺漂亮的。”
程东撇了撇嘴，“所以……你是因为喜欢上了这个女人，才打算在这里定居的？”
“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我们这种普通人，哪有资格喜欢这种既有本事长得又漂亮的人！我可想都没想过，你别瞎说！”
201号连忙着急地改口，仿佛生怕被人捉住什么把柄一般，“我问你，你知不知道15层里住着什么人。”
程东无所谓道：“知道啊，住的是我弟弟呗！”
“呸！”
201号继续道：“我再问你，你弟弟多大了？”
“八岁吧……”
程东深思了一会，又皱着眉头更正道：“不对，好像是九岁？啊……十二岁，对，我弟弟十二岁了！”
“他到底是不是你弟弟啊？”
“都跟你说过了，我和那个臭小子的关系不好，我倒宁愿他不是我弟弟！”
“但是不论如何，你弟弟都算是未成年吧？”
“是未成年啊，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个女人喜欢未成年？”
“不是，你这个人的嘴怎么这么……这么损呢！”
201号又想伸手去捂程东的嘴，可是被后者一把捏住了手腕：“哎，有事说事，别老捂嘴！你这人的身上有多大味，你自己不知道吗？”
201号挣脱了两下，见自己挣脱不开，这才终于灿灿地把手抽了回去：“我再问你一句，你弟弟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是个全义体改造人？”
楼里的这群人，似乎都对新人的身份格外看重，他们似乎很担心会有新人【被迫】加入玩偶之家，甚至更担心加入的新人当中存在着全义体改造者。
见到时机成熟，程东反而干脆闭上了嘴，佯装睡觉。
201号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说啊！你弟弟是不是全义体改造人……他真是改造人吗？”
“喂！你即便是这栋楼的楼长，多少也得讲究点公平吧！”
程东这才一下子离开座椅靠背，两肘撑着膝盖，定定地盯着201号的眼睛，正色道，“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是不是也该让我问问你了？”
“哎呀不是！你知道15层住的人是谁吗？那层楼是整座小区的禁地，上头的那个人就住在这栋楼的15层！”
【这回李申那个狗杂种倒是没有骗我！】
程东暗自勾了勾嘴角，继续道：“谁住在15层都跟我没关系，都说了，那小子死了我倒是高兴！我现在就想知道你孙子是怎么变成鬼娃娃的，还有，你为什么要带着自己的亲孙子跑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201号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办法，谁愿意来这地方受罪啊！”
他欲言又止地瞥了眼门外，接着道，“我原本是南城区土生土长的贵族，你也知道咱们霓虹市的结构规划，住在南城区的，多半都是核战争前存下过一些家底的有钱人。听说过【醉春风】这种吸入型欢乐粉吗？我原本是【醉春风】药剂的研发顾问，掌握着药剂制作的全部流程。”
所谓的快乐粉，无非是新时代所产生的另一种让人成瘾的致幻类药物罢了。在这座城市里，同类型的致幻粉末随处可见，程东听过【醉春风】的名头，只不过据说这家公司因为税务问题，而被联邦吊销了从业资格。
程东没说话，示意201号继续讲下去。
“本来小区里是禁止讨论从前的经历的，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了……在十来年前，联邦突然开始密集地向我索要公司的各种项目文件和生产批文，我那个时候就应该提高警惕的。可是人在高处的时候难免会有些自我膨胀，我当时只当做是联邦的另一种索要贿赂的方式。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次联邦出手要的并不是钱，而是我的整个公司！”
201号说着话，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后来才知道，和我一起白手起家的那个合伙人早就把公司内部的黑账交给上帝之手了，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宁愿用整个公司上下一千多口人的未来，去向上帝之手交换一个狗屁调查员的名头！公司垮台的那一天，我的老婆因为受不了打击而精神失常，从50楼跳了下去。我的两个女儿都被上帝之手抓去做了实验体，儿子也因为去问手公司理论而下落不明。一夜之间，我从一个亿万富翁瞬间变成了负债三百多个亿的穷光蛋！记安局要追查我的刻度年份，几十个债主对我围追堵截……我不想死啊，我还盼着让我这个孙子替我们全家报仇呢！所以……”
“所以你就和你孙子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程东也跟着叹息了一声，与之同时，屋外的房门竟然自己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他不经意地瞥了房门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你当时也没想到，这个被你寄予了厚望的孙子，会先你一步离开这个世界吧！”
房门再一次发出了一阵沉闷的低吟。
201号也终于留意到了屋外的动静，他像是条受了惊的猫，从椅子上跳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向了房门。
房门被打开的一瞬，十来个人影齐齐地摔入了201号的房门中。
一个女人尴尬地抬头看向201号，苦笑着指了指程东：“其实……我们也想知道157号的弟弟是不是全义体改造人，那个……能让我们也听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