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笔书网>搏秦 > 正文 第二卷 归乡路远 内地思安 036章 屋建早成,内无定涵
        使团一行人顺利通过居庸关后,距燕上都的距离便不远了。武子帮助众人在居庸关中办理好出入燕国的凭据,天色将晚。而通过关口就是燕上都蓟城,商议过后,大家决定迅速入城,就近住在距离南门不远处,而明日由武子携虞卿共同前往中都密会燕太子宾客,到时再由姬燕丹以外出田猎为名,北上蓟城与代王接洽。这样做虽然不甚合理,颇有反客为主的意味,但却能在极大程度上保证联络安全——中都作为目前正经的燕国王室聚居地,官吏巡察甚严,一不留神就会被逮捕,那时层层上达,燕王就知道了,在燕秦结谊、连横大行的当下,很难得到友好对待。

        一家不太起眼的客馆内,店主正在吩咐下人侍候好这伙出手阔绰的‘大人物’:全行一十六人,足够住下近一半的房间,这单生意实实在在算得上头号贵客。而自从王驾远居中都,上都萧条许久了,三五天不开张都是常态。

        “荆卿们呐,这热汤沸水已经烧好了,还请你们尽快洗澡,不然凉了可就费更多薪柴……”店老板第二遭亲自上楼催促,陈旧的木板楼梯被踩踏得咔咔作响,话里明显嫌弃之前的小仆人说话不够得体,请不动这群贵客,反倒是浪费自家积储的好柴,那样结余下的利润又要少许多。

        门内的使团成员们聚集在一起,正商议得起劲,听到有外人上楼便很不爽地静默着,等待店主把话说完。他们当然不肯轻易地下楼,便支会开武子和侍骑士卒们先下去轮流泡澡。店主虽然奇怪,但也不好出言劝阻:贵贱有别,但主命不可违,在民风尚且落后的燕国更是如此。

        “荆卿是为何物?”赵从简惊呼,在他印象中,这是荆轲在《刺客列传》中专属的名称啊!难道……虞卿笑着解释:“这事情算是燕国人特有的俗称。约摸周朝初年流传有谓南方为荆棘之地的少见说法,即使近年来秦国那里为了避讳其故王子楚的名讳,且不刺激楚系外戚宫人力量在秦国高层的影响力,也会在部分场合称呼楚国为荆国。而自从秦国灭亡周朝后,这燕国自恃召公之后,姬姓现存的正统册封国家中,唯一强大独立者,且鉴于鲁国亦亡在楚国手中,故独有自家能持奉周礼遗风,再说其国三都皆偏北居,诸国之人来,无不入其城南门,所以蔑视南面诸国‘无礼取闹’,所以争战不休,所以纷纷国破家亡,便称呼南来外国人为荆人,尊称荆卿,纯粹是民间讨彩头的相互抬爱。”这些话说得众人都很满意,赵从简也如此:看来少师虞卿不仅谦虚,而且‘博学博言’,尤其擅长拍马屁,这就把自己主张恢复周礼同代-燕联合结合在一起讲出呼之欲出的道理,不能拜为太师只是时势不允,未免屈才。“那么不从南门进入的它国国人又该怎么称呼呢?”练在此俏皮地问道,说罢又觉失言,炭盆袅袅烟火在空中升烟,气氛却瞬间紧张。“叫胡人,那就该紧闭城门畏惧被劫掠啦!”赵从简打趣地说,这一巧妙的偷梁换柱,立刻将全屋气氛烘托到高潮,大家仿佛又回到昔日赵国依旧强盛的日子里充满激情——曾几何时,国家强大,宗室阶层虽然连连让权,但生活水平并未下降;而随着国家败落连年的下行期到来,如今权贵阶层便显示出赤裸裸的利益争夺,完全恢复向民间百姓那套赤裸裸的人性‘学习’,这种开驶倒车的行为影响恶劣,更加剧了赵国的败落速度,先前宗室与外姓大臣界限分明的对垒,即是此故。

        ‘荆轲非出荆国人,客卿门客客居士,最隐晦的客士,就是刺客了!’赵从简感叹到,作为列国相争、人才被迫随之流动的不同形式,将贱贵不同的两字:‘荆卿’组合在一起作为对陌生外国人的称呼,还真是将文化上的鄙视与利益上的合作预图有机杂糅在一起了,完美无缺,比起现代世界欧美西方文化中某些表示青睐的放浪俚语,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语言上到达国内的舶来品又有某些表示在超出异性间正常人际交往范畴内的衍生词汇:例如‘放浪的小宝贝’之流,均可视为同等词汇,高等文明在文化创新一项上的发展,还真的蛮博大精深唉。

        可重点是,赵从简感到被冒犯了,自此以后,若再想到、听到、看到‘荆卿’这个词汇,都仿佛在被燕国的合作者称呼‘放浪的小宝贝’,人不过是社会运行中的不同实体间维持利益输送的搬运工,毫无古代社会秩序下自己应当享有的尊崇可言,简直在彻底毁灭了大好的穿越初体验。

        然今之视昔,亦后之视今,研究历史的魅力也在于此。穿透人命有限之外,便是无限的制度、团体变迁,以压制人性滋长的欲望与消沉怠惰维持组织持续发展前进的动力,似周公之流,前来教诲自己,也不失其中含义。至于历史究竟能否被改变,虽然自己拿不准,但还不算什么事情——很难说以后没有其他更强有力的穿越者继续体验那些历史热门帝王的人生,制衡过自己过度后矫正的六国历史呢?

        海内望明月,天涯共此时。有人睡楼屋,还有人在露天打地铺。骘与庞谟两人与其宗族成员及九百余代骑主力就宿在荒山边,山上有些孤坟零星立着,不像是有人定期打扫祭拜的模样——旷日持久的秦赵战争与边境争端,已使赵国人口连年下降,为此绝户的民众十有六七。活不下去的寡妇们带着年幼的子女自愿卖身为奴,到附近更大的城邑人口勉强兴旺处作为大户豪族的附庸存在,倘若连大城邑也呆不下去,只能步行前往更远处的邯郸碰碰运气了,毕竟是国都,什么样的机会……机会总会有的,也因此,邯郸城内外始终盘踞着大量流民,他们在城郊搭起一眼看不到头的简陋土屋暂居,邯郸县县府本来接到命令驱逐流民各自返回家乡,后续却不了了之——人数太多了,多到弹压就是犯下众怒,也只能任由流民的存在,时不时组织起一股股民众组团迁徙到附近的其它县邑撂荒的无主田地开垦,如此在南面形成了规模巨大的官军屯田聚落,防御能力更强,反倒成为邯郸外围融保卫与生产结为一体的‘新式哨垒’。

        依靠地方官府的庇护,那些大大小小豪族们的产业还在不断扩大化,毕竟在动荡年代,能够维持稳定物资产出的民间力量,即便不考虑利益往来,也是各地统治正常开展必须依仗的存在,因之被迫变卖剩下那点家当的穷苦百姓,不少彻底对生活失去信念,横竖都是一死,为何要继续被权贵官僚们不断压榨,进行一场看不到头的失利之战?索性结成团伙,盘踞在地形复杂处落草为寇,依靠渔猎和劫掠为生,落得个逍遥自在,反而会有更大的几率保全性命。啸聚山林的豪杰多了,反而能依仗穷困丁男们富有的武力优势,得到高层力量的青睐,定期收获官府送来的粮食和布匹,只为他们能为国家兴亡贡献出力量,未必会遭遇清剿平叛——相比此类活动的巨大后勤供应,还不如直接送给他们,指望着能约定期限参加战斗,用这些散兵游勇袭扰秦军的粮道和秦国侵占的赵国领地,削弱敌人的实力。而对进入集体生产活动的妇人们来说,她们赖以存活的依附豪族路径——即便是这样低下的活计都很难讨到,往往还只是勉强果腹,却不晓得要羡煞多少没能寄宿成功的可怜人,曝尸在城中还要被嫌弃,荒野里虚弱无力地被野兽叼走分食。至于那些自家亲人的坟茔,当然就此抛却掉,再难牵挂。到处是孤苦伶仃的人们在艰难挣扎,只求延续生命到不知未来希望的明天,又不知该怨恨秦王暴虐贪婪土地,还是赵国高门人家的冷酷,不能工作者,连存在的价值都被尽数剥夺去了。睡在不时狼嚎的野地里,战士们的心思连沉重都感受不到,只能任由麻木蔓延。或许,眼睛一睁一闭,看到阳光便好了。

        哪里是坚实有望的前路啊!只求秦军少来糟践这片本该肥沃的大平原,生活好转也就会来了吧?

        骘、庞谟与宗人们想着日前在内地一路北上、狼狈逃亡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赵国再是不济,我辈原本也都在都城邯郸中有风雨不侵的固定居所,除了行伍作战的生命危亡不可避免,但也好过流民的存在。而如今,那万恶的秦军竟然真的击溃赵军主力,甚至攻破了国都历来坚实的城墙!导致作为国家栋梁的士人们竟然要露宿乡下,饱受吸风饮露之苦。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那齐王贼一般的人物,竟硬是不知扶救危亡,一味自保,魏人也甘作傀儡助秦征讨,实在可恨!楚军为什么不能主动救援赵国?难道赵国消失了,楚国的日子就能好过得了吗?同样是被秦国强取吞并去半面疆域的国家,怎能这样迁都了事,苟安东南……

        轮到赵从简他们不得不去洗澡了——其他随从都洗了个透,人人大呼过瘾,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庭院中。他们嚼着店主端来的大盘米饼,补充浴后能量的丢失,敞开怀弥补着在代郡农业生产不振而自我约束的肠胃。充作浴室的房间里,靠两墙局促地摆放着一溜低矮的土瓮缸,下面是用夯实垫高过的台阶;贴门处冷风灌入处是置衣摆鞋的木杆木架;台阶的设置利于溢出的水流聚在中间低洼处,再顺着墙下洞开的沟槽流到外面。俩个店家仆正在卖力地搓洗瓮缸内壁,好让随从们体液浸透的汗腥味缸壁闻上去会淡些,当然,积年使用的瓮缸本身的味道也挥之不去,还附带着整间屋子的霉酸味夹杂在内,泡澡的体验本身就不会太好。

        原来这就是先秦时代的‘浴缸’啊!看样子人要窝在里面才行。此前赵从简已经领略过用小木片和水桶来如厕清洁,尚且在早已了解的范畴,现在看来,又要增长新的见闻了。同行的大臣向其致歉,表示要与王同等赤身裸体在此处,还请见谅;赵从简则大手一挥,表示完全自己能够接受,能够与众柱国分甘同味,完全是特殊时期值得荣耀的事情。

        “店家,添汤!”韩叡大呼一声,仿佛要惊破长空。不多时佣仆提着两桶热水进来,一瓢一瓢均匀分配在五只大瓮中,贴着缸壁加入,生怕烫伤这些贵客。出浴还有米饼可食?赵从简想起‘五饼二鱼’的西哲典故,扑哧一下笑出声,待仆人关门走远,众人忙问发笑的原因。

        “你们怎么不再问下韩卿白日行为异常的原因呢?”

        “咱们下半天不问了两回,人家不说啊。”练回答。

        “现在你试了吗?如‘试’者三啊,现在大家坦诚相待,汤也泡了,日新日新日日新,按商汤澡盆上铭文的道理讲,算是迎接新的一天啦!”

        “大王揶揄我了!只是白日看到那些马匹的私贩,我想起母国韩地贵族们沉迷赛马的事情了,而且现在想来,似乎李牧将军的部下也有魏、齐两国贩卖上等良驹的事。”韩叡一本正经地说道,实际却在将话题引开,虽然是潜意识所为,并非于南下收复失地的决策、抑或私人对太傅一行将领有意见,只是他对内地中原之事已经另持看法,开始憎恶起过量盈余的财富来。虽然他还不晓得,此时的他在精神内涵上,已经开始倾向孔丘门生普遍叫嚷的‘分均、安民’的理念。

        恰如其分地,此时独立于屋楼的单层浴室竟然响起‘走瓦’的声音。在老旧不住人且用作浴室房间中,并不会注重顶上修补,这种噪音明显刺耳,瞬间吸引走众人因为‘牵涉到李牧将军故往问题’的注意——很明显,野猫的重量、步伐不可能造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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