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三季匆忙从毫州出发,一路历经不少坎坷波折,才终于到达钱塘府的地界。
他坐在驴车上重重松了口气,遥遥望向不断在倒退的景物,想起自己一路上看到的画面,心中有苦难言。
他原本以为方家只是在毫州称霸,没想到,整个安庆府竟然都被笼罩在方家的阴影下。
不管是土地兼并还是隐田,这背后触目心惊的权势都让秋三季心惊肉跳——这个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他没在钱塘府其他州逗留,径直奔赴边境,去找林一舟。
秋三季到军队的时候很巧,林一舟刚跨上战马,准备带人去安庆府的边境视察。
他虽然只是骠骑将军,但如今大梁无人可用,所以他被皇帝钦点负责整个南境的安危。
林一舟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秋三季,他面容和林广清有八分相似,只是他面无表情、神情幽深,让人打心里发怵。
秋三季被他看得害怕,他想起郡主的话,连忙堆起满脸笑容:“见过将军!将军可安了?小人秋三季,奉郡主之命来给您送家书和衣物来了!”
林一舟“嗯”了一声,翻身下马,秋三季很有眼力见地跟在他身后,屁颠颠地进了军营。
等到对方展信开始看时,秋三季突然想起一件事,郡主好像和顾家二郎已经和离,并且还是对方辜负郡主。
完了。
——这是他此时内心唯一的想法。
果然,林一舟刚看了个开头,就霍然站起身。
他握着信纸,冷冷开口:“重寒和离一事,你从头到尾详细地给我说一遍,不许有任何遗漏。”
等秋三季小心地讲完和离一事后,营帐里已经是一片死寂。
林一舟却并未像秋三季预想的暴跳如雷,而是冷静克制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秋三季抬头,发现林一舟随手往桌上扔了个东西,他仔细辨认,发现那是桌子的一角,看痕迹,恐怕是对方盛怒时硬生生掰下的。
秋三季打了个寒噤。
“衣物给我的亲兵,”林一舟说,“家书我回完给你,你贴身放好。”
秋三季连忙弯下腰,神情诚恳惶恐:“任凭将军吩咐,小人一定把信件安全带到京城。”
话毕,秋三季内心下定决心、不再犹豫,他问:“不知道将军,是否听说过安庆府的方家?”
林一舟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声音平静无波:“没。”
他既然这么说,那秋三季也不敢再问。
*
此时的京城,学子间气氛逐渐紧张,因为春闱即将在后天开考,不少寒门学子都盼望着能通过此次机会鱼跃龙门。
当然,会试和有资格做荫官的侯爵世家子弟无关,所以对于顾家来说,会试开始的这天,对他们来说并无不同。
顾昭自从那天从乡下回来后,不再整日闷在房里,而是会主动出来走走、晒晒太阳。
秦氏很欣慰,觉得儿子总算过了这道坎。
现在大儿子活着回来,小儿子也不再颓废,秦氏再没什么不满。
“昭儿,”她在饭桌上亲自给他盛了碗饭,“这两天不冷,你要是想,可以去城郊打打猎。”
顾昭轻声应下。
他抬头看了眼正在闷头吃饭的顾世忠,跟秦氏说话:“娘,我有个朋友,他娘子好像生孩子的难产去了。”
他问:“娘,你生我的时候难不难啊?”
“当然难了,”正在吃饭的顾世忠没好气地插话,“当时你老子我正在北境打匈奴,你娘跟着我在前线。前头打仗呢,后头你就生了。”
顾昭顺势转换话题:“那娘真是辛苦了——噢对了爹,那你当时打匈奴时,有手下的将领会用枪吗?”
顾世忠摸不着头脑,他这个小儿子一向不喜欢舞刀弄枪,他不明白为什么顾昭要突然问起这事。
“噢,”顾昭早就找好理由,他说,“儿之前看话本,里面有英雄会用枪,儿看后心生仰慕。”
顾世忠放下饭碗,他叹口气,说:“说到用枪,你老子我以前军中,还真有这么一位人物,一手枪用的出神入化。”
“你说的是小秦吧,”秦氏若有所思,谈到这名和她同姓的小将军,秦氏明显也有印象,“小秦的枪确实好,可惜了——折损在了北境。”
他们这些南征北战、戎马一生的将军,到老就爱怀古,哪怕顾世忠平日里再沉默寡言,都逃不脱这点。
所以接下来不用顾昭引话,老侯爷自己就讲完整个故事。
秦小将军姓秦名凌云,意思是希望他能够不坠凌云之志。秦凌云生父早逝,母亲安氏一个人把他抚养长大。
听秦凌云说,他母亲虽然家境贫寒,但她却念过书、明白许多道理。安氏希望他能够立一番事业,用满腔热血报效祖国。
而从军后的他,也凭借一手好枪法,迅速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
“那天我们打算奇袭匈奴,”顾世忠叹了口气,衰老的眼角隐有泪花,“不料对方似乎早有准备。我当时被困在人群中,是他一马当先,才救了我出去。”
“只是他也因此身死……”
秦氏牢牢握住丈夫的手,想给予他力量,她接着说:“因为朝廷有些细节顾不到,所以娘亲自去给凌云母亲发的抚恤金。”
“但她却分文不取,”秦氏叹口气,“只拿了小将军的一杆银枪。”
……都对上了。
顾昭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他想起农妇墙上的那柄寒芒四溢、铮亮无比的银枪,能教出这样精忠报国的儿子的女子,又怎么会用这件事来骗他?
“不,”他小声喃喃道,“……我不相信。”
顾世忠耳尖,听见他的呢喃,疑惑问:“你不相信什么?”
就在这时,忽然推门声响起。
“娘,”顾青璋推开门进来,“我的那个老虎风筝呢?”
秦氏想了一下,下意识答:“我让丫鬟放在阁楼了,怎么了这是?”
顾青璋剑眉微扬,他似有似无地瞟了眼顾昭,说:“这两天天不错,我和别人约了今天去放风筝。”
顾昭迎上他的视线,他意识到这个“别人”恐怕就是林重寒,心里牙都咬碎了。